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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決明 -【幽魂淫艷樂無窮番外篇四】侵犯將軍 [打印本頁]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08 AM     標題: 決明 -【幽魂淫艷樂無窮番外篇四】侵犯將軍

這個男人真的很龜毛耶
而且人如其名,腦袋就像鋼鑄的,完全不會轉彎!
沒辦法,她就是中意他的“條直”和不做假
所以即使他很惡劣地常常一走就無消無息
就算回來了,也只有打賭輸了才會上她這兒晃上一圈
她還是很認命地一直等等等下去——
哎,金枝玉葉的十八公主這樣委曲求全
說出去不是被人恥笑,就是被人懷疑有隱疾
事實是——“皇親國戚”這個身分就是她的“隱疾”!
她打定主意要用似水溫柔一點點“滴水穿鋼”
終於笨男人開了竅,懂得送上一支銀簪給她
她樂得忘了東南西北,以為和他的故事終於走到終章
鎮國大將軍和公主從此就要過著快樂的生活——
可惜這只是她一相情願的想法
後頭還有大段累死人又氣死人的情節等著她…

[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8-7-1 11:30 AM 編輯 ]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08 AM

楔子

雪停了,薄白的雪花堆積在林梢間、亭檐上,潔凈無瑕的顏色籠罩著天與地,遠方朦朧雲霧逐漸散去,金烏探頭,灑落金黃色的溫暖宜人,緩緩雪融,人們不用再縮於屋內避雪,園子裏開始熱鬧起來。

  宮人清掃圓徑上積雪,溼滑的路面讓好些人都摔得人仰馬翻,最樂的就屬孩童們了,一個個包得像顆圓粽,走起路來渾沌不伶俐,但仍無礙他們急奔向積雪而去,裹著軟毛手套急乎乎做起雪球來玩。

  好些個妃子皇女抱著小暖爐坐在亭內,互較身上毛裘首飾的名貴,偶爾聊著幾句令人驚呼或仰笑的閒話家常。

  「快別瞧了,妃子皇女豈是你這種小兵所能看的,走吧走吧,讓皇上等久了可是罪加一等!」尖細的太監嗓音催促著那名頓下腳步瞅向那方熱鬧雪景的年輕小將,他一身臟污,戰袍上有著幹涸已久的血漬,有他的也有敵兵的更有同袍的,臉上及露出戰袍外的肌膚都有大大小小的刀疤劍傷,右手臂及右大腿更是幾乎錯骨,讓他走路時明顯跛著足。

  他有雙漆黑有神的眸,但投射到妃子皇女的方向時卻添了更多凜列。

  他雖從戰場甫歸,卻猶如仍在戰場,耳邊倣佛聽到震天戰鼓及刀光劍影的嘈雜,鼻前嗅到的仍是揮之不去的作嘔血腥,他與弟兄們在戰場上廝殺拚命,在這裏卻是放縱享樂,眼見這一切,他不得不坦誠心裏的憤怒。

  悶不作聲收回目光,他跟上帶路太監的腳步。

  「呀!我的溫玉珠!」十二皇女驚嚷的同時,只能眼睜睜看著方才在手上把玩的珠子一路從階上滾下,大夥你一手我一擒的想攔住跳動的圓珠子,但它順著階沿跑,好巧不巧地噗通一聲,彈進浮著碎薄冰的池子內。

  「十二姊,滾到池子裏去了……」

  「我看見了!還用得著你說嗎?!快叫人替我把溫玉珠撈起來!那顆珠子是父皇賞賜給我的,獨一無二的一顆,掉了誰賠得起呀?!你!快下去撈!」十二皇女指著手端熱茶的宮女。

  「可、可是水很深……」宮女好為難,但才說完結結巴巴的一句話,立刻挨了火辣辣一摑掌,嚇得她連忙跪下。

  「要你去你就去,多嘴什麼?!」

  「是……」臉上的一巴掌因為天寒地凍而痛楚加倍,紅通通的掌印就印在雪白頰邊,看起來觸目驚心,不過宮女不敢伸手去撫疼、撩起裙擺就要下水,一腳才下去,池水幾乎要到她的胸口,根本不可能再彎腰去摸索池子裏的溫玉珠。

  宮女硬著頭皮慢慢蹲下身子,整個人浸到冰水裏,不一會兒又冒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氣,身子微微顫抖著,卻只能繼續重復這樣的方法去摸珠子。

  「沒找到你就甭想起來!」十二皇女狠狠撂話,轉向另一名宮女,「你還站著做什麼?你也下去!還有你!你!你!」

  一個個端茶捧盤的宮女都慘遭點名,方才才親眼目睹多話的下場,讓她們誰也不敢反駁,跟著下池。

  「讓她們都起來,我去。」年輕小將終於看不下去,挺身沉聲道。

  「喂喂!皇上還在等著你去稟報這次的軍情呀!喂你——」太監阻止他,他不聽,往池邊走去,褪下沉重戰袍,潛入池裏。

  「這男人是誰?」

  「稟十二公主,他是這回跟著六皇子往邊關退敵的小將。」太監跪著回道。

  「六哥不是戰死了嗎?」據說父皇還為此大發雷霆。

  「是,六皇子戰死,屍首已經運回城裏,皇上就是要招其他將軍去問話的。」

  「哦——皇子戰死,一堆小兵小將卻平安歸來,看來他們的下場也不會多好。」

  他潛在水面下,隱約還能聽見十二皇女這樣說。

  從戰場回來,他老早就做好準備,若戰勝或許還有恩情可討,但現在只能勉強算是沒有一敗塗地,邀功不可能,領罪少不了。

  「六哥戰死,是因為他剛愎自用,其餘死去的兵官眷屬們沒來討著要父皇給個交代就很好了,父皇還想斬誰陪葬?」

  他聽見了一個嬌軟的輕嗓在說話,女孩兒家的銀鈴美音他是聽不明白也不懂得欣賞,但是她說出讓他想點頭如搗蒜的話語。

  若不是六皇子荒唐莽撞只想居功,又豈會誤中敵軍陷阱,讓一整隊的兵士命喪火海,那可是活生生幾百條的人命呀!

  死了那些,沒死的卻要被扣上徵戰不力的罪名,橫豎都是死,難道這就是天理?!

  「你說這話是想挨父皇的罵嗎?」十二皇女口氣有些急,怕這話被旁人聽見渲染。

  「當然不是,但事實本就如此,殺兵官說穿了也不過是父皇想安撫蘭娘娘的方法,否則蘭娘娘死了親兒,定會找父皇哭鬧,那時父皇又得頭疼,不如做些樣子讓她瞧,一方面假裝自己很痛心死了個兒子,一方面要蘭娘娘自動閉嘴。可是兵將們也是別人家的心頭肉,自己死了兒子就拿別人家的兒子出氣,七哥也打算讓父皇胡來嗎?」

  這聲音聽起來明明就很幼嫩,怎麼說著老成的話?

  「小十八,你這話可別讓蘭娘娘聽見!當心她到父皇那告你一狀!」

  「愛告就去告吧。」輕哼。

  呀,珠子,是這一顆嗎?

  他摸到了溫潤微熱的圓狀物。真神奇,在冰水裏浸了好一段時間,珠子竟還在發熱,握在手心能驅逐寒意。

  他快速破水而出,帶著一股急於想 瞧剛才說話人的念頭。

  「珠子找著了?」

  他左右環視,看見十二皇女湊上前來急急探問;瞧見一班宮女、帶路的太監及仍在亭子裏喝茶聊天的幾名皇親,卻直覺認定那個說話的人不在這群人之中。

  「呀,珠子裂掉了!」十二皇女從他手中拿回溫玉珠,一看見珠子裂了大縫,氣得將珠子又拋進池裏。「壞掉的東西我要它幹嘛?飯桶!」遷怒的一巴掌賞在他的臉上,聲音又響又亮。

  哼,父女不都是一個樣?明明是十二皇女自己摔裂了溫玉珠卻拿他出氣,等會去面見皇上,還不是同樣遷怒於人。

  他冷冷從池水裏爬起,拿著脫下的戰袍,不發一語往亭子反方向走去,帶路太監這才急乎乎追上。

  「都是快死的人了,還擺什麼架子!」十二皇女在他身後嗤道。

  對,都是快死的人了,他又何必浪費功夫對驕傲的皇親貴族擺啥好臉色?!

  他唯一覺得遺憾的是,在死前沒瞧見那名喚小十八的人,她可是句句都敲進了他的心坎裏,那些話,要是待會能全甩在皇上臉上,不知有多爽快。

  他笑了。

  而且他做了。

  就在被領進禦書房,與一群大大小小的將兵士跪在一塊的同時,他脫口而出,他是個武夫,沒學過修詞潤句,心裏想什麼嘴上就說什麼——

  六皇子是龜孫子,一幹謀士只會死讀書、出破計叫小兵去送死,打輸了只會怪士兵學藝不精,請求援兵又狗屁倒灶說什麼上頭沒交代——沒交代就可以不管士兵的死活?!大家流血流汗打仗只是為了自己爽嗎?!有哪個小兵送到戰場上去是只為私欲?誰不是希望保護國上保護家人?要是沒有小兵小將的辛苦,後頭的你們又怎麼能在這裏喝茶磕牙寫字練書法兼欺負宮女?!

  一口氣轟完,呀——爽快!他可以死了,砍掉他的腦袋他也無所謂了。

  皇上正欲發怒,身旁坐著的那名長相輪廓特異、深目高鼻的二十八、九歲年輕男人突然為他鼓掌。

  「說得好!我老早就覺得六哥是龜孫子,但又不想自己罵他,因為罵來罵去,我皇爺爺成了龜公,我父皇成龜兒子,連我也變成眾龜孫裏頭的一只,不過今天聽到還真是痛快!」他一說話,連皇上都不敢插嘴,本欲噴發的怒火也只能晾在一旁,先讓他說完。

  呃,那年輕人也是皇親國戚?但他的反應一點也不對勁呀,他應該要像怒火上心頭的皇上,一副要喚人進來將他拖出午門斬首的狠樣,但他沒有,還笑得頗樂。

  「小將軍,你叫什麼名字?」他又問了年輕小將。

  「伏鋼。」

  「伏鋼?好耳熟的名字……呀,原來穆無疾臨死前提過你。」

  穆無疾?難道就是他出徵之前遇到的那個白衣病弱少年?臨死前……他嗝掉了?!

  真可惜,若非那日穆無疾暗地塞給他的錦囊裏寫了好些條可能發生的情況及應對方法,恐怕這次戰敗將無人生還。這麼好的謀士竟然死了……

  「他還沒死,還有一口氣在喘,能不能過得了十九歲這關,得看楊禦醫有沒有本領。」皇親國戚看出他臉上的反應,如此回道。

  那就好。少了一個有用的謀士,只代表會有更多無辜小兵得讓其他廢謀士給活活害死。

  「祥鳳,你和他閒聊完了沒?閒聊完的話,父皇可不可以把他拖出去斬了?」當今皇上以龍袍衣袖掩嘴,非常窩囊地在兒子耳邊嘀咕,殊不知禦書房就這麼大一間,說些什麼大家都聽得一清二楚。

  「聊是聊夠了,不過他斬不得。」李祥鳳就沒自個兒父皇扭捏,用著一般的音量回答他的竊竊悄言。

  「為什麼為什麼?!」當今聖上不滿大嚷。

  「光是替六哥收拾殘局、一兵一卒不再枉死,這兩條大功已經夠讓他榮升鎮國大將軍還有剩。連功臣你都敢斬,日後還有誰敢盡忠?你想所有臣子都反叛你嗎?」他掃給父皇冷睨。這一眼,足以讓當今聖上乖乖閉起嘴,低頭反省自己的愚蠢。

  「呃,我當然不要……」破碎的含糊咕噥。

  「那麼,你還不開金口?」很明顯,李祥鳳在操控著當今聖上做下任何決策,而當今聖上竟也只能聽他的交代。

  「這……這次戰敗的責任由死去的六皇子全權承擔,你們都沒事了。這樣行了吧?」最後一句又掩嘴嘀咕。

  「伏鋼大功一件,該賞。」李祥鳳相當欣賞伏錮,尤其是方才當著皇上面前罵,他太欣賞了。

  「還要賞呀?」繼續嘀咕。清清嗓,「好吧,伏鋼大功一件……嗯,你想要朕賞你什麼?」本來是要殺的,突然急轉直下殺不得,害他從頭到尾都沒打算打賞啥玩意兒,幹脆讓伏鋼自己開口,要是他太得寸進尺就正中下懷直接砍了他!

  「……」

  減少稅賦,賞百姓過個好年。

  造橋鋪路,賞百姓日子便利。

  除盡貪污,賞百姓免於欺淩。

  這幾個都是他最希望能得到的賞賜,除此之外——

  「我……想看小十八一眼。」

  咦?他說了什麼?!

  他從當今聖上及李祥鳳的驚訝臉上發覺自己脫口說了什麼!

[ 本帖最後由 仟小天 於 2007-6-24 11:13 AM 編輯 ]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09 AM

第一章


當年伏鋼在禦書房裏提出要見十八皇女的要求,一直到多年後的今天,仍是讓人津津樂道,皇城裏還盛傳了好一陣子他迷戀十八皇女的傳言,明明是眾人看好的將軍與公主戀情,最後卻無疾而終——不,還沒「終」,目前僅止於同樣的關係。

  伏鋼一路從小將軍爬到了大將軍,十八皇女由稚齡丫頭搖身一變成為亭亭美姑娘,若郎有情妹有意,兩人老早就該開花結果,偏偏花沒開、果沒結,兩人打了照面也不會多說幾句話,他冷她淡,沒進出熱情來。

  伏鋼痛恨皇親國戚是出了名的,他出生於貧苦家庭,鐵匠的爹親辛苦了一輩子仍攬不了多少銀兩,辛苦打造好的刀劍平白無故讓橫行兵官強行取走也是常有的事。他的老家處於邊關鄰近的小村,連年的兵火徵戰讓百姓難有幾日平靜。被外敵欺負也就罷,連自己皇城裏的兵隊對小村同樣是強取豪奪,做著不比外敵高尚的行徑,他見識過太多高官的醜惡嘴臉。

  既然如此,他卻還從軍,加入了他最嫌惡的行列,現在更成為武官中最高官階的前幾名?

  當初小村子裏的壯丁都被捉到戰場上去抗敵,他也不例外。那年他僅僅十一歲,卻已經嘗盡了刀口上求生的日子。他沒有讀過書,只知道跟著軍隊衝殺,他不過是抱持著想給百姓安穩生活的淡泊心態,怎麼也沒想過有許多事不若他想得單純。

  當他只是小兵,他無法阻止比他高階的伍長們到村落去搶奪食物刀劍及女人,他就往上爬,爬得比伍長們更高,有力量喝制他們的膽大妄為。當他成為軍候時,校尉只想求勝,命士兵將百姓擄來當人墻肉盾,他知道自己還不夠力量,他必須再爬,才能杜絕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情況,但當他成為校尉,上頭的副將又只知飲酒作樂玩軍妓……他再爬,爬到今日,他成為了大將軍,如果他精通文韜武略,恐怕連整個兵部都歸他管了。

  他無心插柳,這一大片的柳樹卻垂成了汪洋蔭海。

  直至現在,他還是討厭皇親國戚、權貴官員,即使在外人眼中「大將軍」亦屬於這一類,他就是厭惡至極。

  十八皇女絕絕對對正巧名列皇親國戚。

  驕縱任性的公主,皇城裏隨便一捉就是一大把,她們自小金枝玉葉,個個都是金銀珠寶堆徹起來的女人,美嗎?當然美,成天大桶大桶的珍珠粉回春液萬年不老膏朝臉上身上塗,不美才該好好反省。尋常人家的姑娘誰不是得幫著家裏種菜洗衣顧生意,哪來的閒錢和閒工夫打理皮相——

  十八皇女也美,美在她吹彈可破的玉般肌膚,美在她熠光閃閃的烏亮長發,美在她……是皇親國戚。

  去她的皇親國戚!

  「伏鋼,你的眼神又兇惡起來了。」

  穆無疾好笑地看著伏鋼瞟見十八皇女在一群宮女簇擁攙扶入座時,投射過去的目光……要說深情款款絕對構不著邊,但說深仇大恨也不太算,用這麼炙熱的復雜眼神膠著在十八皇女身上,不擔心明天又在皇城裏被傳成什麼牛郎織女迢迢相望的風花雪月戲碼嗎?

  經穆無疾點醒,伏鋼哼聲撇頭,逕自吃酒。

  「十八皇女今天打扮得真美,黃羅鞠衣,花釵九樹,雲鶴金銀泥披襖子,黃羅銀泥裙,羅紅帔帛,發上簪著金鳳翠玉飾,金穗鑲紅寶點綴在髻邊,你不好好欣賞欣賞嗎?」見不得伏鋼安靜,穆無疾再道,故意撩撥。

  「還不都是百姓血汗錢堆出來的美。」喝完這杯,他再也沒有食欲。

  筵席上酒食美舞樣樣不缺,酒灑了,沒人注意,菜肴吃食了滿桌,也沒人在乎,一逕玩著笑著,宮女端上來多少道菜,也撤下了多少道菜,撤下的菜盤幾乎都還是滿的,奢華糜爛的味道令他做嘔。

  「我不吃了。」伏鋼起身就要走。

  穆無疾深知他的個性,也不攔他。伏鋼不善交際,這種場合對他而言是折騰。

  離開了筵席,伏鋼才覺得空氣真是清新,他用力深深吸氣,再痛快吐出。

  驀地,鼻間嗅到一股淡雅的香氣,他知道某人也跟著他出來了。

  「回筵席上做你的美傃公主去!」伏鋼頭也不回,繼續邁步前行。

  「伏鋼,我扭傷了腳。」輕靈的嗓帶著一絲可憐兮兮,逼得伏鋼停下步伐。「好疼哪……」可憐兮兮再加上哽咽的顫音,讓伏鋼又走——只是這回不是往前,而是往後。

  「你身旁的宮女呢?她們幹什麼去了?!」伏鋼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她的手很細,他一掌就幾乎能牢牢收緊握全,他不懂得多少力道對一個嬌滴滴的公主才算輕,只知道扭傷腳的人不該頂著滿頭累贅又沉重的金飾繼續站著。

  他將她抱提著——像拎布袋一樣挾在腰際,一直到找著石雕欄才將她放坐在上頭。

  「去請禦醫了。」她乖乖坐著,精致的臉上有著甜美笑容。為了今日筵席,她特意打扮過,薄粉朱唇、如黛蛾眉,粧點得無懈可擊,可惜再美也沒能讓魯男人驚傃或色心大起。

  「怎麼弄傷的?你光是走路都會拐到嗎?!」果然是嬌弱的金枝玉葉!該不會拿團扇扇扇風也會把手給弄斷吧?

  「我見你出來了,想跟著你……」

  「跟著我做什麼?你就好好和那群家夥喝酒吃菜順便看舞伶跳舞不會嗎?!」他直接扯下她的絲履——嘖,連雙鞋都得搞成這種綴滿叮叮咚咚白玉珍珠翡翠的東西,藏在衣裙下現給誰看呀!

  「在裏頭很悶的。」

  同感。他也覺得悶才出來透氣,並且也沒打算再回去。

  「哪只腳拐到?」他準備替她推拿。

  「……右腳。」

  他抬起她的右腳,藉著長廊邊懸掛的一長串燈火,只瞧見光裸裸的白玉小足。

  「右腳沒腫呀。」

  「……是左腳。」

  換腳再抬。「哪裏?」仍舊是漂亮裸足一只,哪有扭傷的跡象?他東按按西壓壓——

  「好疼好疼,你那樣按好疼的……」她嬌嚷,他立刻怔地不敢再動,只能捧著她的纖足發忡,好半晌才記得替她套回絲履。

  「大概只是拐了一下,骨頭沒事,等一下就好了。」

  「可是我疼得沒辦法走了……」

  「嘖,就知道皇親國戚麻煩,比尋常人還不耐疼!我扛你回去啦!」他沒好氣地道。

  「嗯。」她笑得真甜,但下一瞬間,她又被粗魯地甩上他的肩,繼續被當成布袋拎,但她不以為意,不改笑靨。伏鋼這輩子只扛過受傷的同袍或是戰死的屍體,不懂「憐香惜玉」這四字是啥玩意兒,不能吃又不能穿,所以她一點也不會奢望伏鋼能多溫柔。

  他的溫柔,不是表面上所能瞧見的,他對她總是吼來吼去,可是無論嘴上多冷漠,他仍是不會拋下她,如同此刻一樣。

  「這什麼怪衣裳,一長條的布在地上拖很美嗎?!」伏鋼被她環在腰後及時邊的那條羅紅帔帛給纏住手腳,邊低咆邊與它對抗。

  「這是帔帛,加上它很美的。」是很美,不過最後在伏鋼手上只落得纏成一團爛布,嫌惡地塞回她手裏。

  「礙事!你今天真重!你頭頂上的金銀珠寶就抵過你一個人的重量!」

  「是呀,所以我一直覺得腦袋被壓得好難受。」

  「自己找苦吃!」他一點也不想同情皇親國戚。活該!

  「不過你不覺得好看嗎?」她伏在他肩上,笑著問。

  「一點也不覺得!平常村姑只用木簪也很好看,真正的美不美不在於你腦袋上金光閃閃的東西!」

  「可是我沒有木簪……」

  「你不會拿支木筷子呀?!」

  「筷子也都是象牙箸,不然就是銀箸。」

  娘的哩,死皇親國戚!

  「伏鋼,你罵出口了啦。」

  「什麼?」

  「那句死皇親國戚。」至於前頭的三個字,她一個嬌貴公主實在說不出口。

  伏鋼撇唇。聽見就聽見了,不然還能怎樣?

  「如果我不是皇親國戚,在你眼中,我算不算是漂亮的姑娘?」

  「這種破問題有什麼好問的?你不可能不是皇親國戚。」他扛著她大步朝她的寢居走,偶遇禁衛兵巡邏也不忘閃避,他可不想又被人傳和她有任何瓜葛。

  「我當然知道這是不容改變的事情,我只想知道『如果 呢?」

  「如果你不是皇親國戚,你就得天天勤勞到菜園裏灑水、河邊檮衣、雞捨裏喂雞,你以為還能有張白白凈凈的臉嗎?光曬太陽都會把你曬成黑炭。」

  「我變黑就不好看嗎?」

  「……也不是這麼說。嘖,反正你不可能變成那樣的姑娘,我想像不出來啦!不要再問了,煩死了!」

  「伏鋼……」

  「幹什麼啦!」別貼著他耳朵講話,讓人起雞皮疙瘩!

  「你到底是討厭我這個人呢,還是討厭我皇親國戚的身分?」她困惑地問。「像我這樣的姑娘,若與你在皇城之外的地方碰到面,你會多瞧我一眼嗎?會覺得我好看嗎?會想認識我嗎?」

  不會瞧一眼——不會只瞧一眼,會瞧很多很多眼!

  十八皇女,李淮安,雖不是三十一名皇女中最美的,但姿色絕對也排在很前頭。皇帝選妃皆是萬中選一,妃子的容顏決計不會太差,產下的子息是俊男美女的機率也高,即使偶爾有幾個例外,但大多數好模樣都傳承給下一代——當然,也或許是禦用的萬年不老膏效果奇佳,造就出滿皇城美得不像正常人的這群皇子皇女。

  若她生在尋常百姓家,賣豆腐的話定會被拱成豆腐西施,賣酒的話也是酒中玉環,賣豬肉被叫豬肉貂蟬,賣草席就叫草席昭君——不知會有多少男人藉著買賣上前調戲。

  他當然會覺得她好看,全城裏的男人也都會!

  「伏鋼?」

  「這個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將她送回她的寢居,一腳踢開她的房門,將她丟回床上,屋子裏的薰香味和她身上如出一轍,這裏滿滿都是她的味道,他下意識屏住呼吸,冷硬著臉走出去,在她的注視下越走越急,直至後來根本是用奔馳的方式逃離現場。

  李淮安緩緩從床上坐起,褪下絲履後裸著足踩上琉璃瓦,方才嚷著說腳扭傷的模樣已不復見——或者該說,自始至終,扭傷了腳只是一句謊,用一句謊,換來與伏鋼多一點點時間的相處。

  「……這個答案不重要?錯,它對我可重要了。」

  她在敞開的門前佇立好一會兒,確定真的完全瞧不見伏鋼的身影才又踱回床上坐。

  「伏鋼呀伏鋼,你這塊鋼石,到底是哪一點讓我對你念念不忘?」她自問。其實她心裏一直都有答案,只是面對他的態度,她難免氣惱,卻在氣惱過後,更加想著他念著他。

  摘下發髻上的花釵,她每摘一支就朝床上拋,弄散了宮女巧手盤妥的發髻也毫不在意。女人粧扮得再美再好,若心上人不多瞧一眼,還有何意義?

  她想成為的,是即便身上沒有任何金銀珠寶、華服羽裳,也能讓伏鋼離不開雙眼的女人。

  「公主!公主!」

  寢居外傳了好幾聲宮女尋人的呼喚聲,李淮安在筵席上以尿遁將她們都支開,等了良久仍不見李淮安回到筵席間,才知道李淮安又誆了她們一回,眾人急乎乎找人,一路從筵席廳找回了寢居,大夥滿頭大汗,孰料她們找得好急的主人翁卻安安穩穩坐在床上摘花釵。

  「公主,原來您溜回來了!害我們到處都找不到您!」兩三名小宮女喘吁吁奔來,七嘴八舌抱怨著。

  「筵席無趣,我不想久待。」

  「是因為沒見到伏將軍才覺得無趣,不想久待吧。」其中一名服侍李淮安長達六年的小宮女拿曖昧話堵她。

  「貧嘴!」李淮安嬌斥,但罵人的成分並不高,所以小宮女一點也不害怕,以袖掩嘴呵呵笑了。

  「伏將軍前腳才離開,您後腳就跟上,若不是大家的眼神都讓舞團俏伶給吸引去,您的動作一定會在皇城裏被大大渲染,您不怕伏將軍因此躲您躲得更勤嗎?」小宮女看不慣主子如此淩虐那頭讓人又羨又愛的黑亮長發,接手溫柔替她拔出花釵,再將扯塌的發髻與發辮緩緩解下,取來玉篦梳一邊將長發梳順一邊說道。

  「他現在躲得還不夠嗎?好似我是隨時隨地會撲上去將他吃得幹幹凈凈的妖女,避之唯恐不及。」李淮安讓小宮女替她脫下一身累贅服飾,等身上只剩下內衫時,她有氣無力癱伏在軟榻上——穿這身沉重的衣裳真耗體力。

  「公主,說也奇怪,伏將軍又不是頂好看的人,性子也不好,老是冷眼瞧人,腰上又纏著四柄嚇人的大刀,您到底是喜歡他哪一點?城裏還有很多俊俏的爺兒呀。像上回送公主粉櫻羅紗的尚書就不錯,風度翩翮,待人又溫和。」

  「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喜歡伏鋼哪一點……」

  「一見鐘情?」

  「伏鋼會讓人一眼就喜歡的嗎?」李淮安噗哧一笑。他一臉「我很兇,你們最好少惹我」的模樣,誰會一見傾心呀?盲人嗎?

  「可您就喜歡他。」這鐵錚錚的事實明擺在眼前,騙得了外人卻騙不了鎮日跟在李淮安身旁的小宮女們。

  「我一開始也沒這麼喜歡他啦,那時甫見到他……」李淮安垂著長眸,邊輕吐著字句,邊走入了過往的回憶裏。

  讓伏鋼從此成為她生命裏追逐思念的揪心人兒,那一個帶些冷意,卻又有無限暖陽灑落的雪霽天晴——

  她在禦書房裏見到了伏鋼,認出他就是替十二皇姊到冰池子裏撿溫玉珠的男人。她這輩子沒見過如此狼狽的人,她永遠都是被打扮得得體幹凈,眼前又是血污又是刀傷劍傷的男人對她而言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她瞧著包裹在他腿上的白巾不斷沁出鮮血,白巾也因為去拾珠子而浸溼,所以那處腥紅擴散得更快,觸目驚心。

  聽到父皇說他想見她一面,她只是應了聲「喔」,就這樣站著仰望比她高出許多的大男孩,讓伏鋼如願以償地「見她一面」。

  那時她什麼也沒多想,心裏是覺得他有些怪,哪有人向皇上討賞是討著見她一面,誰不是都討些官位或金銀財寶才有意思嗎?

  怪人,是她當時對他的想法。

  但十二皇姊所說的話倏地闖入她的腦海——

  「皇子戰死,一堆小兵小將卻平安歸來,看來他們的下場也不會多好……」

  父皇會殺他嗎?所以見她一面是他最後的心願,是嗎?

  「父皇,能不能別殺他們?看他身上的傷痕就知道他在戰場上是如何盡力奮戰,倘若這樣還是要掉腦袋,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肯替父皇賣命了。」

  她記得她那時好像是這樣說的吧。

  「小十八,這種事你就不用管。」七哥阻止她為此多言。「伏鋼,人你也瞧見了,滿意沒?」

  伏鋼微微點頭。

  「帶十八公主下去吧。」她七哥吩咐左右。

  「七哥,別讓父皇殺他。」她臨走前還是蹙著兩道秀氣蛾眉,小聲央求。

  她的確是不懂太多官場是非,她的年齡及身分也不容她插嘴,禦書房裏的小將軍要殺要剮,她都不能管。她雖稚幼,也懂得在皇城裏少說少錯的明哲保身之道,可是她卻想救他。

  也許是為他眼見十二皇姊無理欺淩小宮女,要她們在天寒地凍的當下進到足以凍斃人的深池找珠子時,他義無反顧代替小宮女們下水的一片豪膽。

  也許是為他金銀不求財寶不求,只求見她一面的直傻,讓她印象深刻。

  她真的想救他。

  然而七哥沒正面應允她,她便讓左右宮女又給領出去了。

  爾後三四日裏,她總是猜想那個男人的情況。

  他被殺了嗎?

  因為六哥的死而賠上寶貴性命嗎?

  還是被押入天牢聽候發落?

  父皇會給他將功折罪的機會嗎?

  還是拿他來平息蘭娘娘的喪子之痛?

  她本來只是胡思亂想著,但一天夜裏,她夢見他血淋淋的模樣,同樣一襲血污的戰袍,她醒來後哭了,為一個她不相熟的男人落下眼淚,並且鬱鬱寡歡了良久。

  又過幾日,她與伏鋼在皇城裏巧遇,她驚喜於他的平安無事,伏鋼卻是淡瞅她一眼,轉身離去,將她那時的喜悅拋諸腦後。

  之後伏鋼在戰場上往往返返,有時大半年都不曾聽聞他的消息,後宮裏幾乎不談論前線戰事,尤其伏鋼不是俊逸美男子,皇女們更沒興致多放心思在他身上,眾嬪妃關心的只不過是誰又懷上龍子龍女、誰又得寵誰又失寵、進貢來的最大顆珍珠是賞給了哪名愛妃……

  她只能偶爾從幾名路過的小太監嘴裏聽見「伏將軍大捷,這回又勝了」的少少消息才得知他近況。

  而她做過最瘋狂的事情就是匿著名,寫了短信,信裏要他注意身體健康,平安凱旋歸來,再悄悄派人想辦法送到前線,有時還會挾帶好幾個平安符一並送去。

  依伏鋼的性子,他不會知道是她,應該也不曾擱在心上,她卻還是這麼做,樂此不疲。

  她喜歡他嗎?那時她還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不知道將一個人懸掛於心是什麼滋味,她以為自己當他是朋友,直至及笄,她從小女娃變成了小姑娘,少女的心思讓她開了竅。

  想起伏鋼她會臉紅,聽見伏鋼將要歸來,她可以坐在銅鏡前傻笑好幾日,若知道伏鋼會出席慶功宴,她想將自己打扮到最完美讓他瞧見。

  她是喜愛他的,她確定。

  只是伏鋼這塊比石頭更硬的鋼鐵,還是離她好遠,她往前,他就猛退,她追了一步,他退上十步。

  「公主,您要是真喜愛伏將軍,請皇上指婚嘛,聖旨一下,伏將軍就是您的了。」小宮女一路見著李淮安的單相思,替她不值,所以也替她想了條妙計。

  「我二十六弟才剛學說話,他懂什麼指不指婚?」三年前,她七皇兄和十七皇叔將父皇從龍座上扯下,推了甫出世不久的二十六皇弟繼位,國政大事由穆宰相全攬,皇帝形同虛名,所幸穆宰相並無貳心,盡心輔政,維持皇城及社稷的祥和,功不可沒。「再說,真要指婚,你瞧伏鋼會不會遵從。他那種硬脾氣,絕對會先殺到宰相府,拿刀架在穆宰相脖子上,要他撤了這鬼指婚。」

  「能高攀上公主您,是他三生修來的福分,哪這麼不知好歹!」

  「偏偏他最不想要的,就是高攀。」李淮安太認識伏鋼,她知道他藏了哪些心思,他與那些攀權附貴的人不同——誰不知道娶了個皇女,未來官途順遂不說,他也毋需再扛著大刀、拿著性命跟小兵小將上戰場,只要安穩當他的駙馬爺,享盡榮華富貴。可伏鋼不是這種人,是小兵也好是大將軍也罷,他都不會改變想保家衛國的初衷。所以她覺得他傻,又覺得他傻得可愛、傻得讓她無法將眼神從他身上離開。

  「也只有他敢對公主您這麼不敬了。」

  「也只有他敢對我這麼真誠了……」

  「大吼大叫才不叫真誠。」

  「難道唯唯喏喏就是真誠嗎?」想起那位老纏著她的尚書,她就頭疼。

  「至少他不會讓您這麼痛苦呀!」

  「痛苦?」她抬眸,定定看著小宮女。

  「難道不是嗎?每次你見過伏將軍,都會一副好累好失落的模樣……」就像現在一樣有氣無力的,說話也是提不起興致。

  「不,這不是痛苦,丹芹,我是高興。見過伏鋼後,我都是高興的,我好高興他平安回來,我一點都不痛苦。」李淮安唇邊的笑絕對不騙人,她好滿足好眷戀,彷佛細細咀嚼著短短的相處及交談,那些都被她小心翼翼收在心坎裏。「你都沒瞧見,他聽見我拐傷腳時有多焦急……他嘴裏不說,但他做的事已經洩漏他的心緒。你都沒瞧見,我一嚷疼,他怔忡遲疑的模樣,粗手粗腳卻又小心翼翼捧著我的腳踝……如果我真有表現出失落,那也是因為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再見到他。」

  「公主,您扭傷腳了?!」

  「沒的事。」她掀開裙擺,露出足踝,甩甩腳掌來證明它好得很。

  「您又騙他了?」

  「不然他哪會陪我說那麼多話呢?」呵呵,用些小手段罷了,一點也甭反省。

  「丹芹還是覺得剛剛的提建比較好,不用跟伏將軍玩迂回。」

  「指婚之後,他會討厭我的。」伏鋼原先就排斥皇親國戚,硬要塞一個皇親國戚給他,他直衝的性子定是一根筋通到底,嫌惡皇親國戚,也嫌惡她。

  「他現在看起來也沒多喜歡您呀……」這句話是殘酷了些,不過在她們旁人眼中確實如此。

  「臭丫頭,亂說話!」她拿腳丫子去戳丹芹的肩。

  丹芹笑著躲開,「不過人家常說滴水穿石,您一定能收服伏將軍的。」

  收服?這兩個字真詭異。她不是以「收服」為目的,她只是想成為伏鋼執手相伴的妻。

  「可他是『鋼 哪,滴水能穿透嗎?」她反問丹芹,也問著自己。

  「您問丹芹這種事,丹芹也不知道呀……」丹芹回以苦笑。

  李淮安壓根沒在等待丹芹的答案,她噙著自信淡笑,那笑彷佛在說——

  滴水穿鋼?她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呵。

[ 本帖最後由 仟小天 於 2007-6-24 11:14 AM 編輯 ]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15 AM

第二章


從時時刻刻繃緊精神的戰場回到安逸的城裏,伏鋼總是不太習慣,他果然是個閒不下來的男人。不過他並不排斥和平無事的日子,相反地,他最渴求的就是國泰民安,不再有戰事擾民,大夥安居樂業,可別像他以前嘗過的那種苦日子。

  所以安逸這種奢侈的東西,他很樂於多享受。

  今日風高氣爽,他放了眾兵一日假期,讓大家各自回家與親人相聚,他則是牽了匹馬往山林裏跑。

  「將軍,要不要騎馬和我比試一場?」伏鋼身邊的小兵官一臉雀躍,年輕的臉龐不難看出回來城裏的好心情。

  「敢跟我下戰書?輸的話我可要你刷洗幹凈馬廄裏每一匹馬!」伏鋼向來與手下小兵小將交好,雖然彼此職位有高低之別,但實則像拜把兄弟一般,他不拿身分壓人,小兵小將也樂於隨著伏鋼奮戰,一些肉麻話在表面上不說,但他們打從心裏尊敬伏鋼,敬他如兄——也代表著一家人嘛,不用扭扭捏捏。

  「那可是好幾百匹耶——」將軍府裏什麼也沒有,就是馬兒多。

  「會怕就不要比。」伏鋼咧嘴嘲小兵官笑,笑他的膽怯。

  「比就比!那我也要先說,將軍輸的話——」小兵官頓了頓,思索處罰方法。

  若叫將軍去洗馬,他反倒樂得高興。既然是處罰,絕不能讓將軍好過——呀,有了。

  「將軍輸的話,就去皇城跟十八公主喝杯茶再回來!」

  「你這是什麼破主意?!」伏鋼臉色一沉。

  「會怕就不要比羅。」拿將軍的話堵他的嘴,嘻。

  「怕?我的字書裏可沒有這個字!」

  「將軍,你字書裏沒有的字可多了哩。」誰不知道將軍識字不多,雖然這些年為讀兵書也認真習了字,但文謅謅的玩意兒他還是相當苦惱。

  「兔崽子,消遣我?!」

  「嘿嘿,將軍,你到底是比還是退縮不比?不比也無妨啦,反正大家都知道你怕十八公主怕得要命,我可以體諒的——」很明顯是激將法,激得也不夠高明,但對伏鋼這種武夫絕對受用。

  「誰怕了?!我要比!反正我不會輸,你等著刷馬刷到手脫臼吧!」伏鋼輕易中計,豪邁一笑,策馬奔馳。

  「為了將軍的幸福,我也非贏不可!」小兵官立刻「駕」聲追上。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調你去煮夥食!」

  「將軍,你臉紅了!」

  「屁、屁啦!太陽曬的!是太陽曬的!」

  「哈哈……」趕快趁機偷跑!

  一個時辰之後,伏鋼乖乖跑了皇城一趟,到李淮安那兒討杯茶水喝。

  「也就是說,你輸了?」

  李淮安命人奉上特等香茗,茶香四溢,光是聞都能品出此茶清香順喉,但很遺憾,對伏鋼來說,這茶和一般咕嚕嚕灌下肚裏解渴的清水沒兩樣。

  他是輸了沒錯,輸在最後那一步,他胯下的愛馬竟在緊要時刻停下馬腳,直挺挺地站著沒動讓小兵官駕馬超過它——他現在想來仍是一肚子火,連馬兒都背叛他!

  他仰頭飲盡,打算喝完就走人,連坐下來閒話幾句的功夫都免了,李淮安一反常態,沒有留他的準備,緩緩跟著他走了幾步。

  「你幹什麼?」

  「送你出去呀,這是待客之道。有空再來。」她還笑吟吟朝他福身。

  「你……」怎麼這麼幹脆?以前都還會想盡辦法纏著他說些有的沒的,硬找話題要跟他多說幾句——因為他身旁的小兵官都知道如何整治他,每回打賭不是要他上她寢居借書借傘借銀兩就是到她這裏討食物,可她的態度沒有一回是這樣的!

  害他亂不習慣……

  「你生病了?」他差點要探手去摸她的額心,看看是否犯燒。

  「沒有,我很好。」少少幾字打發他。

  沒生病怎麼這麼怪?

  「丹芹,替我送伏將軍出去。」她歉然給了伏鋼一個「我很忙,沒空閒招呼你,大門怎麼走你很清楚,請自便」的眼神,不一會兒又忙得像只採蜜蝶,東邊飛去挑首飾,西邊舞去選衣裳,對著小宮女們叮囑再叮囑,銀鈴的聲音似乎相當喜悅,「凡蓉,你快過來替我盤髻。綺竹,那副鴛釵雙翠翹你找著了沒?快些,我喜歡它的幹凈素雅。對了,還有翡翠耳墜子也找出來。念菡,衣裙配好了嗎?不,不要靛藍那套,它顏色不夠亮眼。柳尚書等會來找我對弈,可別怠慢了他。丹芹,我吩咐的白糖油糕、燕窩八仙湯、花卷、甘露餅、棗糕、七寶包兒都準備好了嗎?桌上那壺茶拿去倒掉,味兒真差,是人喝的嗎?讓人換上等蒙頂茶來——呀,伏將軍,你怎麼還在?」

  見到他佇在原地沒動,她一臉愕然,他則是看著小宮女正要將他方才才喝進肚裏的茶水倒盡。她剛是怎麼說的?是人喝的嗎?

  他阻止小宮女倒茶,將它整壺拎著,又拉過正端著各盤小點心要擺放的小宮女,直接捉起一塊白糖油糕、兩個七寶包兒往嘴裏放。

  「那不是給你吃的!」她即時搶回七寶包兒。哎呀,七寶包兒被他壓成七寶扁包了啦!

  「我餓了。」他說得理所當然,倣佛不給他吃才是犯下滔天大罪。

  「你餓了可以回將軍府吃呀,我這裏又不是食堂,這些都是為了客人準備的。」她柳眉微蹙,口氣埋怨,聽得伏鋼很不是滋味。

  「我也是客人。」

  「你只是來討杯茶喝,我也讓人奉茶了,你不是也喝完正要走嗎?」

  「我又渴了。」

  「你——」她跺腳,不再理他,讓小宮女趕忙替她梳粧打扮。

  伏鋼灌口茶,又逕自拿小點心吃,他不是喜歡它的滋味,更非真的渴了餓了,他只不過……有點氣。

  柳尚書?哪號人物呀?為什麼他一來找李淮安對弈,她就如臨大敵,不僅把家當服飾全搬出來挑選,每盤小點心也是精致無比,還「特別」吩咐人去做的,喝的茶也和他喝的不同等級……這是怎地?柳尚書來頭很大是嗎?

  他倒想瞧瞧是何方妖魔鬼怪!

  伏鋼打定主意坐著不走了。

  李淮安從房裏出來時容光煥發,方才素凈的臉蛋撲上淡淡水粉,脂紅色的雙唇,白裏透紅的肌膚配上水靈大眼,頭飾垂懸下來的紅寶玉正巧就落在她光潔額心,畫龍點睛,長發半盤半散,盤起的雲髻簪有珠花及碧玉雙翠翹,散放的長發則分別垂在胸前及腰後,散發皇女的貴氣又不失女孩的嬌美。

  「你把所有點心都吃完了?」她故做驚呼,伏鋼則是完全不反省地哼了聲,甚至連泡好的上等蒙頂茶也被他喝掉半壺。

  那些點心原本就是要做給伏鋼嘗的,但若她將點心端至他面前,他恐怕連瞧都不瞧上一眼,所以她反其道而行,倒不意外伏鋼被這種小手段給激勵起來。

  伏鋼沒什麼心眼,自然不會多疑,某些方面看來,他很單純。

  她故意嘆口長氣,一副莫可奈何的姿態。「怎樣?好吃嗎?」

  「嗯。」伏鋼對吃食不挑,在戰場上他遇過糧盡援絕的慘況,他啃過草根、喝過馬血,能吃飽對他而言就很足夠,至於食物多費工夫去雕龍刻鳳,又是多具巧思包進多少高貴食材,他都不會留神。

  李淮安托腮瞧著他,小心翼翼藏起臉上的笑意。

  喂飽他,讓她很開心。

  「公主,柳尚書到了。」

  壞她興致的家夥來了,但今天……來得正巧。

  「快請。」她擠出笑靨起身迎接貴客。

  「公主。」柳揚見她,立刻揖身。

  「柳尚書,別多禮,請坐。丹芹,快奉茶。」

  柳揚受寵若驚,他每回來拜見十八公主都不會得到太好的臉色對待,李淮安不是一個會直接給人難看的驕恣公主,但她會有幾十招讓他自己知難而退,少去糾纏她,今日怎麼如此熱絡?

  「柳尚書,我讓人準備好棋盤,今天你可不能讓我。」

  「咦?呃……好。」柳揚一頭霧水,但也知道順著李淮安的話去做準沒錯,難得她主動示好,他求之不得,原本是抱著主意來邀李淮安賞花,也抱定了李淮安會拒絕他,沒想到竟獲得她青睞。

  他與李淮安對桌而坐,她盈盈淺笑,身旁小婢立即奉茶,他一嗅便知是頂級好茗。

  「柳尚書,請。」她持白子,他持黑子,她讓他先下。

  「公主今天棋興高昂?」

  「嗯,棋癮犯了。」她目光看似落在棋盤間,實則悄悄用餘光瞟向另張桌邊的伏鋼。

  笑意浮上她芙蓉臉龐,看癡了柳揚,卻看怒了伏鋼。

  笑笑笑笑笑!她對那個勞什子的尚書笑得這麼燦爛做什麼?還有那個勞什子尚書,沒發覺他自己嘴角邊口水全流下來了嗎?!

  「柳尚書,該你了。」

  「哦、哦!」柳揚勉強逮回一絲絲理智,放下黑子。

  「柳尚書,你覺得我今天這身打扮好不好看?」她左手托腮,慵懶中又有姑娘家柔媚味道,閒話家常間風情萬種。

  「好、好看!好看極了!」他點頭如搗蒜,點動得很勤快。

  「真的?我聽得好高興。」

  「我是實話實說!」柳揚再三強調。他不是騙她的,也並非昧著良心說話,刻意粧點過的她,清麗迷人,衣裳首飾襯托出的柔美不及她本身發散的氣質,特別是她今日笑容多,將眉宇間每回看見他時的輕蹙消抹去,豈能不美?

  「柳尚書,你嘴真甜,說出來的話真好聽,我有時無論打扮得再美,也有人是視而不見,從不說句好話,讓我一直以為自己貌醜,不討人喜歡……」哀怨的話語說來總是惆悵,為她的美添了一抹幽怨。

  「是哪個不長眼的家夥?!公主,你別理會這種人,我倒覺得那是高攀不上你才會有此蠢行,以為能用特立獨行來博取你的眼光,柳某最不齒這種人!」柳揚說得義憤填膺,殊不知他口中「不長眼的家夥」正用最毒辣的目光瞪死他。

  「是這樣嗎?」李淮安問著柳揚,一雙美目卻越過了他,朝伏鋼望去,伏鋼冷哼撇開頭。「但他連看都不多看我一眼……」

  「他真沒眼光!」

  伏鋼又瞪回來,李淮安忍俊不住噗哧一笑,柳揚則是滿臉迷惑。

  「謝謝柳尚書替我說話。」她用這句話解釋自己壓抑不住的笑聲,但她自始至終都不是為了柳揚而笑,而是為了沉默坐在後頭,一臉老大不爽的熊般男人。

  吃醋了是嗎?還不夠哦,這樣還不夠回應她的付出,她是那麼那麼那麼的喜愛他,不喜歡他的無視,也不愛他待她的若即若離,更討厭他明明就對她有意卻還是死不開竅。好,他缺人當頭給他一棒,她就給他。

  「公主,我句句出自肺腑,你雖貴為皇親卻沒皇親的驕縱,待人和善有禮不擺架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堪稱皇城第一才女,若你身為男兒身,說不準當年七王爺推上龍座的人是你而非二十六皇子……」柳揚滔滔不絕繼續誇讚李淮安的種種,李淮安卻沒怎麼專心,不過伏鋼聽得很專注,柳揚提到的他都同意。只是——明明就是在誇獎李淮安的優點,為什麼他越聽越是一肚子火?

  「如果我只是個平常人家的閨女,你會中意我嗎?」李淮安突然插嘴打斷柳揚連綿不絕的吹捧。「沒有皇親身分,沒有榮華富貴,更不可能保你飛黃騰達,柳尚書也同樣會中意我?」

  「呃……當然。」

  白癡,你停頓了一下,聽就知道你在說謊。伏鋼在心裏冷笑,就算李淮安不是皇親又怎樣?不是皇親才更好,皇親的身分只是掩蓋掉她自身的好,每個人見到她只先考量她「十八皇女」的地位能帶來多大的好處,她又不是只有好在她是皇女——

  「柳尚書不是勢利之人,淮安倍覺欣慰。」

  「公主謬讚了……」柳揚有些汗顏。他對李淮安的好印象確確實實是因為她貴為皇親,否則……要找個比她更美的尋常姑娘家一點也不難,她雖美,卻不是最美,皇親的身分才是真正襯托她美麗的主因——這些話,他自然明白隱瞞為上。

  「抱歉,請柳尚書稍待,淮安覺得天熱,想去換件薄些的衫子。」

  「好,公主請便。」

  「綺竹,好生伺候著。」

  「是。」一旁小宮女福身應道。

  李淮安讓丹芹扶著,往廳後內堂走去,伏鋼終於有了動作,直直站起,跟了上去。

  「咦?那、那不是伏將軍嗎?」柳揚這時才注意到伏鋼的存在。

  「來,柳大人,用茶。」綺竹將半滿的茶杯又斟得滿滿。

  「哦,好……」他端起茶杯才啜了一口,綺竹馬上又斟滿它。

  「柳大人,您要是想小憩片刻的話,那兒有躺椅,別客氣。」

  「呃?不用吧,我還要等公主更好衣,出來將這盤棋下完。」只是換襲衣裳,費不了太多工夫才是。

  「公主?」綺竹先是一怔,緩緩捂嘴笑了,「公主『暫時 都不會出來了,我看柳大人還是去躺椅那邊閉目養神,還是讓綺竹拿些書讓您讀,打發打發時間?」沒瞧見伏將軍也跟進去了嗎?公主哪還有空閒理睬你!

  柳揚一時之間並沒有弄懂綺竹的話,直到他枯等了良久,才知道「暫時」這兩個字,指的是足足半個時辰!

    「站住!你跟我來!」

  伏鋼喝住李淮安主僕的腳步,箭步上前,擒著李淮安的手將她拉到另一端,丹芹在李淮安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那個勞什子的尚書滿嘴屁話!」伏鋼沒頭沒尾就轟出這句,剛稜臉龐上鑲著的兩道濃眉蹙皺得死緊。

  李淮安被他的手勁握疼了,輕聲提醒,「伏鋼,這樣很疼。」

  他低頭瞧見自己的傑作,白皙纖柔腕上已經印出他的粗魯指痕,他以為自己只用了半分力道……他連忙松手,不敢再碰觸她。

  「沒事的,你下回溫柔一些就好。」她反過來安撫他。

  「好……」不對,他答什麼好?哪可能還有下回,不可能再有下回的!

  「你說柳尚書滿嘴……謊話,是指他誇我好看是謊話?還是指他讚我毫無皇親驕縱是謊話?或者是待人和善有禮不擺架子是謊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堪稱皇城第一才女是謊話?」

  「不是這些!是你問他你若不是公主,他中不中意你這件事!他說出『當然 這兩字時在放屁!」

  「我沒有聽見柳尚書是否在那時做出不文雅之舉。」她故意誤解。

  「我不是說他真的放屁,而是他——他不是真心誠意說『當然 ,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你沒看見嗎?」伏鋼一急,聲音就跟著大起來。

  「我倒覺得柳尚書很真誠。」她當然看見了,柳揚是為何接近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柳揚喜愛她公主的高貴身分,比喜愛她李淮安更勝數分。

  「你眼睛被蛤殼黏住了嗎?他灌你幾杯迷湯你就發傻發癡了嗎?你是笨蛋嗎?他擺明是因為你是公主才對你大獻殷勤,你樂個啥勁呀!你就試試真的變成死老百姓,看他會不會多瞧你半眼!」伏鋼吼她。

  李淮安從來都不是蠢人,她不是很會看人嗎?為什麼就沒瞧見柳揚的心思,還替柳揚說話,說他不是勢利之人,說什麼倍覺欣慰?欣個屁蛋啦!

  思及此,伏鋼更氣了!

  「我不該相信他嗎?他天天都勤奮地往我這兒跑,偶爾送我小玩意兒,陪著我一塊去賞花,吟吟詩,聊聊天,談談心,他待我好,逗我開心,聽我訴苦,沒有人比他更好。他可不像你,只有打賭輸了才來匆匆去匆匆往我這兒跑,喝完一杯茶就走人,一走又是一年半載,你現在卻控訴他不真誠?難道……你比他真誠嗎?」李淮安淡淡說道,一番話裏虛多實少。柳揚是天天勤奮往她這兒跑,也送她許多討好的小玩意兒,但卻全被她婉拒退回。至於賞花吟詩聊天談心都是不曾發生的事,倒是埋怨伏鋼的部分比較多。

  「我、我——」他完全沒有立場替自己辯駁……

  「請你下回打賭時,不要再尋我開心。你可以上任何一位公主那兒要茶水喝,就是不要找我,我不喜歡讓你這樣操弄。雖然我是你最嫌惡的皇親,但我也是個人,我也會覺得難過覺得困擾。還有,我不想讓柳尚書認為我與你真有任何曖昧,你一個大男人或許無關痛癢,我是個女孩子,名節得顧好。」她看見伏鋼臉上閃過的手足無措,幾乎差點要投降,但……伏鋼呀伏鋼,你太頑固了,我用軟的你無動於衷,不得不改採硬的,你得吃點苦才行。

  「……誰稀罕向你要水喝?你以為我愛來嗎?我只不過是輸了賭,不得不——」

  嘴硬的死小孩,你再吠呀,再多吠幾句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李淮安瞅著他,心裏犯嘀咕。

  伏鋼噴吐著氣息,嘶嘶有聲,足見火氣高張,就在李淮安以為他又要口不擇言胡亂猛吠的同時,他開了口,卻不是她所以為的怒咆狂吠。

  「那個啥尚書的……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不真心,他只是喜歡你是十八公主,不是真心喜歡你。」

  說完,他掉頭就走,不替自己多做解釋。

  李淮安想開口留他,他卻已經不見人影。

  「……你怎麼這樣?你不知道就是這種關心,讓我一直被你吸引,眼裏怎麼也容不下其他的人嗎?」李淮安苦笑——有苦也有笑。無法得到對等的感情是苦;他心裏仍很在意她、不希望她所遇非人,這讓她心口甜絲絲的好想笑。

  伏鋼不擅花言巧語,從不說好聽話,卻能在她激怒他之後,還是擔心地想說服她,要她當心柳揚。

  他這個行徑,值得她更愛他一些。

  「你不也一樣,只是討厭我是十八公主,不是真心討厭我,是吧。」

  李淮安對著伏鋼離去的方向喃喃自語,突地想起什麼,拉高衣袖,露出他方才那麼緊張時扯牢住的手腕,笑覷留在雪白肌膚上的大掌印,她緩緩舉過手,湊近唇邊,用柔軟的唇瓣及粉頰輕輕磨蹭泛紅的印子。

  她真不愛他老是打賭輸了才來找她,難道……他就不能因為想念她而來嗎?笨伏鋼。

  笨伏鋼……

  唇脂蓋在大掌印上,她用著這種方式與他纏綿。

  有朝一日,她會將唇印在他唇間,一定。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16 AM

第三章

 伏鋼悶悶不樂,明眼人都瞧得出來。

  魁梧粗獷的外型做不來文逸書生的憂鬱美感,卻不倫不類學起別人的悲秋傷春。

  「唉。」第十聲嘆息飄出,他身旁的小兵官終於聽不下去了。

  看一個翩翩美少年嘆氣是享受,看一個大熊武將嘆氣是折磨!

  「將軍,你怎麼了?從十八公主那裏回來就心事重重的。」

  「哪有。」唉。第十一聲。

  「明明就有。」小兵官放下刷馬布,跟著伏鋼往幹草堆裏盤腿坐。「難道是你上十八公主那裏,她給你臉色看了?」他只能朝十八公主身上猜測,因為向來面對大軍壓境而面不改色的將軍僅有在提及她時才會變臉,加上將軍就是從賭輸去討水喝之後開始怪裏怪氣,所以十八公主是症結沒錯。

  「……」伏鋼不吭聲,但唇線隱隱抿了抿緊。

  「還是你和公主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小兵官不死心,一方面是關心他,一方面是好奇想探詢熱呼呼的新鮮消息。

  「……如果她跟你說以後別去煩她,不想因為我被另一個家夥誤會……這是什麼意思?」伏鋼茫然問道。他想了整夜,明明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從她嘴裏組合起來,那些字變得全不識得他,就好像幾年前他率兵往蕃國去,那些蕃兵只會嘰哩啦啦哇呱哇呱的說些沒人明白的話,李淮安那些話,讓他好像又重回到蕃國,滿腦子全是嘰哩啦啦哇呱哇呱……

  「十八公主那樣對你說?!」

  「嗯。」

  「將軍,節哀吧……」小兵官拍拍伏鋼的肩。嗯……對一個失戀的男人該說些什麼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勝敗乃兵家常事?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最後他還是只用了「節哀」兩字。「她說那些話的意思是,你被除名在外了。」

  「除名?」

  「從十八駙馬的名單中剔除。」

  伏鋼只愣了一下,馬上回神,「誰稀罕!」哼。

  「不稀罕你就別露出死爹死娘的嘴臉呀。」還有彌漫在周身方圓百裏的那股陰霾黑漩渦又是怎麼回事?

  「我只是不爽而已!」

  「而已?」小兵官挑眉,質疑伏鋼用的詞匯。

  「好啦!我很不爽!」

  「哪點不爽了?」

  「從頭到腳!從上面到下面!從左邊到右邊!從肚子裏到肚子外面!」

  「也就是說,渾身不爽?」

  「要不是你們這群死家夥每回都拿她當賭注,我也用不著上門去討她罵,反而樂得輕松!她是在羅唆什麼?捨不得那一杯茶嗎?我下回讓人泡一桶送回去還她!小鼻子小眼睛小心腸,扭扭捏捏端什麼皇親架子——」

  「如果將軍真的這麼討厭去她那裏,十八公主要你日後甭去,你應該要大松口氣才對吧,現在暴跳如雷太反常了。」和自己嘴上說的完全悖逆。樂得輕松?他就瞧不見將軍哪裏有樂得輕松的表情。

  「我是大松口氣沒錯呀!」

  「哪裏呀?」睜眼說瞎話。

  「聽她那樣說,我高興得很、爽快得很!不用她說,我也不會再去了!隨便她愛跟什麼尚書家夥好來好去都是她的事!被拐被騙被欺負也全沒有我的事!」吼完,伏鋼咬牙沉狺,眸裏燃著火光正轟轟燃燒,才閉嘴不過一眨眼時間,他又按捺不住繼續對著小兵官埋怨,「送她一兩件小東西,她就當他是好人?!殺豬之前也得費些功夫煮食喂肥它們,她懂不懂呀?!陪她去賞花吟詩就是好人?!我就不相信她若是豆腐攤的老板,那啥尚書會陪她去賞花吟詩!這麼好騙,被捉去賣還替人數銀子!」

  「將軍,你在吃醋。」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我在吃醋?!」

  「你在吃醋。」小兵官點頭,不厭其煩地重復一次。

  「我——在——吃——醋?!」伏鋼瞪大虎眸,看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行徑就是吃醋的表現。

  「你氣到臉都扭曲了,每一句又全是圍繞在介意啥尚書的出現,這不是吃醋是什麼?」

  「我只是氣——氣——」氣不下去,因為他毫無足以反駁的正當理由,更不能否定那天看到李淮安和柳揚和樂融融在對弈時,心裏真的真的很不痛快,她對柳揚笑著說著時,每一句都像拳頭捶在胸口,很悶很痛。

  但他有什麼資格氣?她說得太對了,他只有賭輸才去找她,每次去不是灌杯茶就是吃口糕餅,然後立刻拍拍屁股走人,他又比柳揚好到哪裏去?

  「算了,沒什麼好說的了。」伏鋼又自顧自低頭,繼續悶悶不樂。

  「將軍,你不能這麼消極!你甘心將十八公主拱手讓人嗎?你這叫不戰而逃!身為將軍,不戰而逃是奇恥大辱!」

  「奇齒大乳就奇齒大乳,既然她覺得那家夥好就好……嘖,我一點也不想和『公主 這種生物攀上千係。」

  所以他在數年前推拒了先皇將十二公主指婚給他的好親事。真有意想當駙馬,他老早就去當了,還用得著等李淮安長大嗎?

  「你去告訴眾弟兄,咱們要回戰場去了,該收拾收拾玩心,三日後整軍上路。」伏鋼托著腦後,在幹草堆上平躺,活脫脫像是被一腳踩扁的皮鞠,洩光了氣。

  「將軍,這麼快又要走了?」

  「本來就只是聽見甯太後有意胡來,才領著精兵連夜趕回來,現在甯太後的事讓穆無疾輕松解決了,不走要繼續待在這裏等生銹嗎?」六天前,甯太後野心展露,早朝之時抱著小皇帝踏上龍座,最後卻在七王爺和十七皇子連袂出現時嚇得幾乎破膽,原先是那麼高傲自信地想成為簾後實權掌握者,最後卻連坐都沒來得及坐熱就連滾帶爬逃回後宮,據說足足兩日都沒敢踏出房門一步。

  「十八公主的事你真的就這樣算了?」

  「反正……我也要不起一個公主。」

  而且……他有些怕李淮安,她看他的那雙清澄眼眸,從他第一次在先皇禦書房見到她時就震撼得直想逃避,那是一種本能,一種知道自己若不逃的話,就一定會淒淒慘慘輸掉什麼的本能,即使她那麼嬌小、那麼柔弱,纖細身高甚至不過才勉強到他的胸口,他卻怕她,所以他總是在逃,生怕逃得不夠快,下場是自己不能承擔的。

  他在戰場上被稱為常勝將軍,面對她卻輸得一敗塗地。他不曾害怕過任何一名敵將,即便是戰功多彪炳的猛將,他也能和對方單槍匹馬戰上幾十回合而面不改色,獨獨對她,他孬到不行。

  敗戰之將,逃得比誰都快。

  三日後,伏鋼領著一隊精兵,離開皇城,縮回前方戰線坐鎮。

  李淮安登上皇城最高的城樓,微寒的風勢拂亂她的長發,她瞇眼望著馬匹馳騁而起的滾滾風沙,倏地做出一名端莊公主絕對不會做的事——

  「臭伏鋼,你這個混蛋蠢蛋王八蛋,有膽你就一輩子躲著別回來了——」洩忿大吼的嗓音繞著皇城回響再回響,順便飄出皇城外……

  她吼完,撥撥雲鬢,恢復淡然嬌容,端著公主架勢,若無其事走下城樓,將城樓守衛驚愕的目光視同無物。

  「哈——啾!」

  伏鋼在馬背上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揉揉鼻,咕噥著。

  「八成是被風沙給嗆得……」

  伏鋼一走,又是十天半個月以上的漫長日子,李淮安嘴裏怨他心裏念他,這種你追我逃的遊戲她真的膩了,若是伏鋼從不曾喜歡她,她絕不會厚顏糾纏,偏偏就是感受到伏鋼內斂退縮的情愫,才會如此係絆住她。

  這段日子裏,傳出實掌國政的宰相穆無疾病危的消息,然而暗裏穆無疾不是病著,根本就已經逝世的傳言甚囂塵上,她敏銳察覺到皇城內蠢蠢欲動的徵兆。

  雖說當今龍位上坐著她哪一位皇兄皇弟對她而言沒有任何差別,然而後宮這幾日開始有許多陌生臉孔假扮宮人進出,她若沒猜錯,應該是後妃們的族親屬下,意味著除了她那一幹子野心勃勃的皇兄弟之外,連外戚們也同樣覬覦,想藉穆無疾病重、聖上又年幼可欺之際謀篡皇位。

  權力至高點,誰人不心動。

  但若皇位換了非李姓人坐,她們這群公主妃子的下場決計不會太好。改朝換代後,前朝的皇親國戚殺的殺、擄的擄,男為奴女為妓,就如同籠中金絲雀,連逃都無門可逃。

  李淮安一個人盯著棋盤出神,腦中想著這事兒,眉心淡淡蹙著。

  丹芹端著茶過來,「公主,近來宮裏氛圍好像怪怪的……」

  「怎麼說?」丹芹也察覺到了是嗎?

  「湘妃的貼身宮女雨兒咋兒個不過是撞見蓮娘娘和一名侍衛打扮的男人說話,竟被蓮娘娘讓人縫起了嘴。還有太後那邊也是,好幾名宮女姊妹都因為細故被重罰……以往都不曾這樣呀!是因為天熱,大家都心浮氣躁,所以火氣大嗎?」

  是因為那些小宮女撞見了後把們和自家親族在商討叛國大事,才會被縫嘴的——不過李淮安沒多說,只是接過丹芹奉來的涼茶。

  「丹芹,你等會去吩咐其他人,沒事別出去走動,能待在屋裏就待在屋裏。」省得在哪邊的草叢或墻邊看到有人交頭接耳想篡位,無端端被人拿針線縫眼縫耳縫嘴巴。

  「為什麼?」丹芹不懂。

  「按我說的去做就是了。」

  「是。」

  「有聽說穆宰相的病情嗎?」後宮雖不管國政大事,但小道消息靈通,尤其是宮女太監們,忙裏偷閒中最愛聊這些。

  「有。聽華公公說,穆宰相怕是過不了二十九歲這個大關。三皇子派人去宰相府探過,不樂觀。」丹芹神神秘秘地道。

  「若死了可就糟了……」

  「丹芹也覺得糟,因為穆宰相是好人,待我們下人也極親切,他死了我們會覺得惋惜。」

  「我不是說這種糟了。現在二十六弟虛為皇帝,實際上根本是穆無疾掌權,此時穆無疾一死,他的『帝位 有多少人想搶?」

  「呀!公主您沒說,丹芹還真沒想到……那該如何是好?」

  「還能如何是好?等所有貪婪的人都爭完了,最後勝出的那個人穿上龍袍登上龍座。」李淮安直言。

  「公主您別嚇我!七王爺和十七皇爺應該不會坐視不管才對。」有這兩號人物在,誰敢在皇城裏胡來?

  李淮安哧地一笑,「我十七叔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他還會想讓這亂象亂得更徹底。」因為越亂越有樂趣。指望他?還不如自生自滅算了。

  「十七皇爺是這種人沒錯……但七王爺不是!」

  「七哥去哪兒了有誰知道呢?」李淮安一句話又摧毀了丹芹的希冀。

  「對哦,七王爺已經好些日子不見蹤影了……」怎麼在緊要時間,這些要角兒全不見?萬一穆無疾真的兩眼一閉、兩腿一伸,皇城會亂成什麼德行呀?!

  丹芹突地又想到一個有用的人,「那伏將軍呢?找伏鋼將軍回來可以制止朝亂吧?」

  伏鋼呀……

  光是念著這個名字,她心思都紊亂起來。她竟又是那麼想他……

  「伏鋼太衝動了,以往都是穆無疾出主意讓伏鋼去執行,兩人合作無間,如今穆無疾病況危急,伏鋼回來也不見得有用,說不定他還會和我皇兄弟及外戚們大動幹戈,太危險了……不過是該讓他回來,萬一改朝換代,遠在境外的軍隊恐怕就這麼被棄下,要援兵沒援兵,要糧草沒糧草,只能等死。」李淮安想得長遠,凝神靜思了片刻,她放下拈在指腹的棋子。「丹芹,準備文房四寶,我寫封信讓人送往伏鋼那兒去。」

  丹芹半刻也不敢遲滯,三兩下便鋪好紙、磨好墨、潤好筆,送到李淮安手上。「公主決定向伏將軍求援?」

  「不能以我的名義,伏鋼會以為我是想拐騙他,而不肯回來。」李淮安說出這句話時忍不住噘嘴。她可從沒有將伏鋼從戰場上騙回來過,更從沒耽誤過他的正事,她都是暗地裏思念著他,偶爾要些小手段讓他多留在身邊一會兒,很過分嗎?她自己沒反省過,所以一點也不覺得過分,但他卻將她視為壞人,當她心眼多得數也數不清嗎?

  她冒充穆無疾的謀士,寫下短短幾行字,簡單提及「有要事相商,速回」,其餘也不多說,封好信箋,遞給丹芹,丹芹向來伶俐懂事,不耽擱地將這封十萬火急的信送出去。

  李淮安擱下筆,以溼帛拭幹柔荑,卻突然想到一件糟糕的事——

  「丹芹!等等!」她趄身追了過去,丹芹的身影早就跑得不見蹤跡。她不放棄地又追了一小段距離,皇親國戚豢養出來的嬌貴讓她遠遠不及天天勤勞活動的宮女丹芹,最後落得喘吁吁扶著欄桿動彈不得的下場。

  「丹、丹芹……伏鋼會認、認出我的筆跡的……」

  伏鋼會認出這封信箋的字跡和之前他收過無數回的平安信如出一轍!

  只可惜,那封信就在剛剛被快馬加鞭送往戰場,而丹芹哼著輕快小曲兒,舞躍著腳步回來邀功。

  李淮安只能期望伏鋼沒有縝密的心思,粗線條地什麼都沒察覺——

  伏鋼瞪著信箋非常的久,左翻翻,盯住不動,過了半晌又改轉右翻翻,繼續和它大眼瞪小眼。

  信箋上交代要他趕回城裏,這幾個字他認識也學過,難不倒他,不需要找一大群謀士來替他解釋信箋裏寫了啥,但是信箋上的字跡眼熟到不行。

  「將軍,信裏寫了什麼難解的字句嗎?」小兵官見伏鋼沉默太久,以為信箋裏有著艱深的密謀大計,才讓伏鋼死鎖著濃眉瞪它。

  「這信是穆無疾托人送來的?」伏鋼問,視線仍在與信箋糾纏。

  「是。」

  「但這不是穆無疾的筆跡……」他收過無數次穆無疾急送來的書信,也不只一回讓穆無疾用這種方式「教導」他作戰計策,所以他相當熟悉穆無疾的墨跡。此時眼前的信裏飛舞著他同樣很熟悉的字跡,可是絕不是穆無疾所寫。

  「會不會是穆宰相不方便寫,所以讓別人代筆?」

  「是有可能,但連筆都拿不動……該不會穆無疾發生什麼事了吧?!」信箋上只淡淡說有要事相商,這要事是啥卻不明說,留下無限想像空間,所以伏鋼朝壞的方面想——

  「那將軍,我們快些回去!」

  「去牽我的馬來,我一個人回去快多了。」他不準備帶累贅的人。

  「是!」

  小兵官急忙奔去牽馬,伏鋼則是又盯著信箋發愣,一手拿起壓在厚重兵書下的成疊短信,日積月累也是頗驚人的數量——

  「原來老是寄平安符和信件給我的家夥是穆府裏的人?」

  穆府的人……

  腦子裏閃過很多張穆府人的臉孔,他一個一個捉出來剔除。穆府除了穆無疾和他熟了些之外,應該只剩下穆夫人——她老拿他當第二個兒子對待——

  呀!最後還有一個他熟的——

  穆府看門小兄弟阿勁!兩人是拚酒拚出友誼的,阿勁和他一樣豪爽,兩個同類人自然相處起來暢快不婆媽。

  不、不會吧……阿勁寄平安符給他幹什麼?

  伏鋼機伶伶打了個寒顫,掏出藏在袍甲內的紅色平安符,平安符因為常年被汗水血水溼濡而變得老舊,但他仍是掛在身上不取下,心裏猶記得收到平安符及一張他識不了幾個字的短箋而感動莫名——雖然現在猜是阿勁送的,讓他覺得當初的感動實在是白費,但不否認這個平安符在許許多多危難時助他一臂之力,在困境時給他無限勇氣。

  他千猜萬猜,就是沒往穆府裏的人去猜。他本來還奢想會不會是……李淮安送的。但他不敢去證實——躲她都來不及了,他還上門去問她這種事幹嘛?

  那些叮囑他添衣加飯保平安的書信寫來都不過少少幾字,然而字字撥動心弦,也許他在下意識裏渴望那是出自李淮安之手……

  伏鋼猛力甩頭,甩掉這個念頭。

  算了,等回去再當面問阿勁。大男人的,做什麼女人家的扭捏事呀?呿!

  小兵官備妥快馬等在帳外,馬兒的嘶鳴聲像在催促著他,伏鋼將平安符塞回袍甲內,揮開帳幔大步走出。

  「要弟兄們這幾日安分些,別受敵人挑釁,更別讓敵人知道我回城去的消息,找個身材和我相似的弟兄天天扛著四柄大刀去陣前晃個兩圈。」嚇嚇敵軍。

  「明白。」

  這些年來前線小戰不斷,已成家常便飯,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緊張氛圍已經日漸習慣,不像剛來時日日繃緊精神,一丁點風吹草動都得全軍備戰,敵方與我方各自劃出楚河漢界,守著自方的範圍,不至於發兵突擊——尤其這半個月伏鋼情緒惡劣,頗有遷怒洩忿之意,敵軍送上門來讓他練刀練拳頭,他打得可奮力了,比平時更加不留情,所以這半月裏敵軍特別安分,誰也不想自討皮肉痛,連五日一大打都省略下來。

  伏鋼拉妥墨黑披風罩住全身,躍上馬背,朝城裏方向策馬奔馳,他連趕了兩日的路,火速回到城裏,才一踏進城街立刻聽見不少百姓嘴裏說出來的大事——

  穆無疾死了?!

  那個家夥竟然死了?!

  謠言虛虛實實,幾乎每個人都在談論,他光走完一條街,差不多也真的相信穆無疾英年早逝了。

  他匆匆進了穆府,沒料到百姓口中說的死人卻氣色紅華地半臥床榻喝湯藥,臉上全是輕松的淺笑。

  「你怎麼回來了?」

  「是你派人找我回來的呀!」

  「我沒有。」他養病都來不及了,哪有這種閒工夫。

  「你沒有?那是誰?」

  「我也想知道是誰冒著我的名欺騙伏大將軍你。」而且還挑了個恰巧的時機讓伏鋼回來,這可真幫了他一個大忙。

  「這可奇怪了……不過不重要啦!」伏鋼揮揮手,逕自找了座位坐。「外頭都在傳言你穆無疾騎著鳥飛向西邊了。」他忘了是駕什麼鳥又西什麼的,有讀到過,但沒記住,反正穆無疾一定懂。

  「哦?」穆無疾只是揚揚眉,並沒有太吃驚的神情。

  「聽說有天夜裏,穆府上下爆出大哭,會搞得穆府這麼反常,除了你這個病弱宰相嗝掉外,沒有第二個人有這種本事。」這是伏鋼從百姓口中聽見熱呼呼的消息。

  「全城都在傳嗎?」

  「是有幾個穆府下人在外頭替你澄清,可是大家還是相信謠言,包括我。」所以他一直到親眼看見穆無疾還好端端在喝藥,才肯相信他沒死。謠言的影響力真大,恐怕全城沒人相信穆無疾還活跳跳的。

  「繪聲繪影的流言總是有趣些,人們情願去相信有趣的事。」穆無疾輕聲笑了。

  「喂,被傳死掉的人是你耶,你怎麼反而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多觸楣頭!」

  「伏鋼,你想……朝廷裏又會有多少人也認為我的死訊是真的?」

  穆無疾眸裏閃過的算計,伏鋼很眼熟。他已經養成了不會被穆無疾那副溫文外表給蒙騙的習慣。

  「大多數吧。沒有人來探問你的病情嗎?」

  「全被冬桃他們請回去了,一概以『少爺身體不適,不方便見客 打發。」穆無疾的專屬小大夫在一旁插嘴補充。

  「這種答案絕對會被那些巴不得你快死的家夥們解釋成——嘿,穆無疾再活也不久了!」伏鋼清楚城裏那群家夥心裏會怎麼想,說不定有人老早準備好鞭炮要放。

  「對,他們現在想等的,就是穆無疾斷氣的消息。」穆無疾笑容添了一些老成。

  「我好像聞到了你又在打壞主意的味道……」

  「穆無疾一死,會有多少人露出馬腳,我很好奇。」

  「你該不會是想用這招來試探那群家夥……」

  「我是呀。」穆無疾不否認。

  「喂喂喂,你的死訊只要一散布開來,皇城馬上陷入大亂,現在掌實權的人是你,你等於是沒掛名的皇上!你以為誰有把小皇帝放在眼裏?要不是你還擋在前面,那個小奶娃老早就被他那群皇兄皇叔給撕來配菜吃!只要你一死,下一個跟著上路的絕對就是小奶娃——」

  他伏鋼雖是武人,但好歹也和皇城裏那群家夥周旋不少年,總是懂了些陰謀詭計,那群家夥想做什麼、會做什麼、要做什麼,他心知肚明。若穆無疾的死訊傳進他們耳裏,他們不可能像現在安安分分不蠢動。

  嚴重性還需要他向穆無疾說明嗎?!

  「所以伏鋼,這件事就得麻煩你了。」穆無疾還有臉拍拍他的肩,儒雅笑著。

  「咦?麻煩我什麼事?」

  「進皇城將小皇帝給偷出來。」

  「你要我去偷——」伏鋼瞪大眼,看著笑得一臉燦爛卻又緩緩吐出巨石般字句的穆無疾。

  「對,偷人。」

   伏鋼雖是窮苦人家子弟,但他活得光明磊落,即使山窮水盡,他可是從不曾偷過別人家的一只雞、一粒米或是一根蒜苗來果腹。

  沒想到活到二十九歲,第一次當賊,偷的不是食物或銀兩這等小東西,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不對,不是「一個」,是兩個。

  左手挾著沒被吵醒的小奶娃皇帝,右手抱著李淮安,他自身也茫然了。

  小皇帝偷到手就算完成任務,他為什麼還轉往李淮安的寢居,連她也一塊帶走?

  是因為他知道接下來皇城將面臨大亂,將她留在那裏會有危險?

  她伏在他頸肩,沉沉睡著,一點也不擔心被他擄走之後會被帶往哪裏,纖細的雙臂圈在他頸際,全身重量都偎在他身上,當她鼻息輕輕噴吐在他頸間,好幾回他都幾乎失手將小皇帝給松手摔掉,他必須屏緊呼吸,心無旁騖才能平穩躍過皇城一個又一個的屋頂。

  而李淮安也是怪人,她一點都不驚訝看見他出現在她房裏,甚至像是早就料到,所以當他抱著小皇帝,大步踹開她的房門,冷凜著臉要她乖乖跟他走,她竟也不多問、不懷疑、不抵抗,簡單披上一件薄袍子就等著讓他將她扛上肩膀。

  現在把她帶回來,下一步該怎麼料理她,成了他最大的難題。

  自做孽不可活,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吧,記得之前好像讀到過……原來用在這種時候正好吻合。

  「伏鋼……你怎麼佇在房門前不進去?」

  李淮安醒了,她揉揉眼,看起來帶有稚氣,嗓音還在半睡半醒間,不像她平時說話時靈活流利,聽起來卻有另一股可愛的迷糊。

  她的話提醒了伏鋼。沒錯,他從皇城回來之後一直站在自己房門口不知所措,掙扎著該將她抱進房裏還是幹脆咬牙再將她抱回皇城,擺回原位,就當沒發生過「偷人」事件……

  「伏鋼?」李淮安以為他沒聽見她說話,又喚了一次。

  「我先跟你說清楚,我帶走小皇帝是為了保護他,而帶走你……是為了要你來照顧他——他是你皇弟,你知道怎麼照顧好他!」

  這絕對是一個最劣等的謊言,要綁個奶娘也不該找上嬌貴公主李淮安。

  「是穆宰相要你這麼做的嗎?穆宰相身體無恙?」她會如此猜測是伏鋼雖然魯莽,但他的魯莽只懂得橫衝直撞,和野心者直接刀劍相向,不會顧及到她二十六皇弟的生命安全,所以應該另有人負責使計策畫。

  「你不用管這麼多。」她幹嘛關心起穆無疾?伏鋼心裏不怎麼痛快。

  他用肩膀頂開房門,將她與小皇帝抱進屋裏,小的直接放在床上任他繼續睡,大的自己從他臂彎滑下,打量他的房間,表情看不出有沒有嫌惡或唾棄屋內的簡陋。

  伏鋼管不住自己的嘴,不禁冷嘲道:「真抱歉了,要委屈高貴的十八公主在這破屋子裏住下。」

  「我又沒說什麼,你何必酸我這麼一句話。」李淮安收回環視擺設的目光改覦他。伏鋼的房間確確實實不華麗,與她的寢居相較,她放置華服的著衣室還遠比這兒大上兩倍。她知道伏鋼不喜愛物質享受,他的房間如同他的人一樣單純,一目了然。

  她明白他沒惡意,他剛剛那句話的文雅版是:你是金枝玉葉,讓你住在我的房裏太委屈你了,不過為了你與小皇帝的生命安全,請你見諒——他不說,她自己加注解行了吧。

  「我與鳴鳳睡這兒,你呢?」她坐在床上,輕輕拍著小皇帝的胸口。

  「我只要有張椅坐著也能睡。」他的將軍府裏是有空房,但是若他睡在別間房裏勢必會引起猜測,等於擺明告訴人他在房裏藏了什麼。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切如常,粉飾太平。

  「我想穆宰相應該只要你偷走鳴鳳吧,你帶我來是失策,藏一個孩子容易,要多藏一個大人麻煩,趁著天未亮,你送我回去吧,照顧鳴鳳的事,找個大嬸來做就可以了。說實話……我只抱過鳴鳳幾回,談不上照顧,我沒這麼好的本事。」

  「不行!」他想也不想就厲聲拒絕。「天一亮,皇城裏就大亂了,你待在那裏是想找死嗎?你以為皇城裏那群家夥一爭奪起來,後宮還能好吃好睡當做沒事發生嗎?萬一穆無疾的歪主意失敗,你會遭到什麼下場誰敢保證?!叫你住你就住羅唆什麼!找大嬸來顧孩子,我要不要幹脆多找幾個人替他換尿巾?!小皇帝在我這裏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安全,你懂不懂呀?!懂的話就趕快上床去睡!別滿嘴要送你回去這種屁話!」

  伏鋼吼得很大聲,似乎忘卻了深夜裏,這恁大的嗓門會吵醒多少將軍府裏的人。他吼人的氣勢很足夠,一般小孩見著了大概會嚇哭得浙瀝嘩啦,但卻嚇不著她。她之所以乖乖聽他的話在榻上躺平身子,全是因為他自己都沒注意到他方才吼出了多少對她的關心及在意,這讓她好開心,他是在擔憂她的安危,不願將她獨留在皇城裏面臨任何可能發生的危險。

  他粗聲粗氣也不過是笨拙想掩飾自己的體貼柔情罷了。

  她枕著伏鋼睡過的枕,蓋著伏鋼蓋過的被,對伏鋼露出甜美笑靨,這是伏鋼應得的獎賞。

  被罵還笑得這麼可愛幹嘛?!伏鋼心裏嘀咕,眼神卻將那抹迷人的笑容盯著不放。

  被罵還笑得這麼可愛……

  這麼的,可愛。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17 AM

第四章


李淮安睡得相當安穩。即使睡的不是絲綢軟枕,蓋的不是蠶絲裘被,她卻一夜好眠,因為屋子裏充滿伏鋼的氣息,被窩裏有著純男性的汗水味道。

  早膳是伏鋼送進來給她的——事實上也是午膳了,早膳被她和小皇帝睡掉了——還順手挾帶一套平民百姓的服裝要她換上。

  「我這裏沒辦法吃太好,但吃飽不成問題。」伏鋼似乎對於無法變出豐盛菜色感到氣惱,所以口氣聽來不怎麼高興。

  李淮安先喂了小皇帝一口飯菜,替他將嘴邊米粒拾起。「鳴鳳,好不好吃?」

  「好吃。」童稚的嗓非常可愛,當今聖上李鳴鳳鼓著雙頰,咀嚼著飯時還分心在玩桌上的茶杯。

  李淮安這時才回望伏鋼,「你能吃的食物我也能吃,我並不是非錦衣玉食不可。」說完,她也替自己添了青菜及腌瓜到碗裏,和著米飯小小一口扒下。

  「我不是那意思……」嘖,他到底在說什麼呀?他只是怕她吃不習慣而已呀……

  「皇城的情況怎麼樣了?」她知道他一早跑了皇城一趟,眼下他心情的鬱悶多多少少是受到皇城的亂象影響。

  伏鋼看她一邊要喂坐在膝上的李鳴鳳,連頓飯都不能好好吃,他左手將李鳴鳳拎過來,右手端著李鳴鳳的碗,替她喂食小家夥,笨拙地塞了半口,掉出更多的米粒。

  「你三皇兄準備把小皇帝失蹤直接當成死亡,要眾官改支持他為皇。」他將黏在小鳴鳳胸前的飯粒一粒一粒拈起。

  「三哥這猴急的性子真是改不掉……這麼搶著出頭,也不先弄清楚後頭還有多少豺狼虎豹,馬上掀了底牌,真糟糕……」雖然三皇子李傲鳳與她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但畢竟兩人相差二十多歲,所以並沒有太深刻的情誼。不過當她預料到李傲鳳可能面臨的兇多吉少,心裏還是會難受。

  「五皇子和八皇子自然是跳出來反對。」又是兩個衝動蠢家夥。

  「五哥和八哥與三哥不和已經不是秘密。」這一回,不知道她得失去多少名兄弟了……「丹芹她們不知是否平安?可千萬別波及到才好。」

  「我有繞去看過了,她們沒事,知道這種時候躲在屋子裏別到處亂走最好。」就是知道李淮安會擔心那群姊妹般的小宮女,所以他沒忘了替她跑這麼一趟。

  「謝謝你,伏鋼。」就是這種小貼心,才會害得她把心也貼給他。

  「有什麼好說謝的,順便而已啦!」他不習慣地撇開臉不看她,滿臉不自在。

  「當然要說。我要謝謝你這麼擔心我的安危,也要謝謝你替我去看丹芹她們的情況,讓我放心。」

  「我、我哪有!」就、就說了是順、順便嘛!

  面對他的否認,她淡淡笑了。他嘴硬無妨,她有感受到他的用心就夠。

  「我好難得才能離開皇城到外頭來,我要是穿上百姓的衣裳,你是不是能帶我四處走走?」她瞧見桌上的衣裳,突然閃過這個主意。

  當然不好。也不想想,現在是玩樂的時候嗎?她一個被偷走的十八公主想大剌剌上街閒晃?吃飽撐著呀!

  但她一臉希冀,要求也並不過分,她只是想看看皇城裏見不著的景象……對他而言稀松平常的街景,在她眼中恐怕都是好玩極了。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自己卻又沉吟了。

  「還是算了,此時此刻乖乖待在屋裏比較好,抱歉提出無理要求。」李淮安不想太為難他。她只是一時太雀躍,像是離了籠的小鳥,急著想展翅飛上寬廣蒼穹,他的片刻沉默讓她又立即冷靜下來,以大局為重。

  「你想上哪去?」

  李淮安抬頭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這意思是……應允她了?

  「如果是一兩個時辰的話,應該沒問題。」伏鋼仍是沒看她,故意想將話說得不情不願,偏偏還是露了餡。

  「半個時辰就行了,在將軍府附近就行了。」有你陪著就行了——這句話沒說,怕又嚇跑了他。

  「吃飽後我帶你去。」

  她忍俊不住地歡呼一聲,手裏還握著箸,卻高高舞動著,小鳴鳳見狀也學著歡呼,短短小手揮得好奮力。她知道這有失公主舉行,又羞窘地將雙手放下,以為自己能抿住毫不嫻淑的咧嘴大笑,但因為心裏太開心而失敗。

  「跟個小孩子一樣,丟不丟臉呀?!」他取笑她,她的回應是笑得更開懷。他催促她一句「快吃」,她溫馴頷首,動箸繼續喂飽自己。

  「之前還叫我別再去煩你,現在被我偷回來卻不反抗,你也真奇怪……」

  李淮安教養極好,嘴裏有食物時絕不開口說話,直至吞咽下口中菜飯才緩緩回答伏鋼的咕噥。

  「我是這麼說過沒錯。我討厭你打賭輸了才來找我,那種『不得不來 的態度,我不歡迎你。但如果你不是因為這原因而來,那就另當別論了。」

  她見到他就開心,但無法忍受被視為賭注,她希望他是為了見她而來,專程為她而來……

  「說什麼繞舌話,聽都聽不懂。」伏鋼覺得她像在念謎語,丟給他很難理出頭緒的說法。

  她輕嘆口氣,對伏鋼而言真的得簡單點說。「伏鋼,如果你來找我喝茶,是因為你想見我,我會替你溫壺好茶,期待你來。」她不能再說得更明白了。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安靜了一會兒,是否有認真思索她那句話她不清楚,因為他的表情看來很專注,覷著她許久。

  「你還說不想讓那個尚書家夥誤會——」

  哦,原來伏鋼這麼在乎她那時想激怒他的話。

  「是不想讓他誤會沒錯。難道你想嗎?」她輕松將問題丟回去給伏鋼。

  「……」他很想,但也知道不能想。

  他是討厭那個尚書沒錯,因為那個尚書接近李淮安是有目的的,而這個目的並不是單純想疼愛李淮安,這讓他覺得心裏不舒坦。最好是讓那家夥誤會到底,滾離李淮安遠遠的,甭再接近她——可是若讓人誤會他自己和李淮安有什麼,情況不是更加混亂嗎?

  「我知道你也不想。那麼你還有什麼想質問我的?」她笑咪咪,實際上心裏酸溜溜的。

  「沒有了。」他的確沒任何立場質問她。他根本無權過問她任何事,就算她真決定讓那個啥尚書成為十八駙馬,又關他鳥事呀?!

  心裏那股越燒越旺的不爽快硬生生被他壓了下去。

  「你真的好本事,幾句話就讓我食欲全失。」她咕噥,放下碗筷。

  「你吃飽了?」怎麼不多吃點?

  她氣都氣飽了,滿肚子全是窩囊氣!面對一個呆頭鵝,又不能直接拎著他的衣領大聲對他吼「柳揚是我故意找來氣你的,你到底懂不懂?!你為什麼不吃醋質問我?為什麼不跟我說你就是想讓柳揚誤會你和我關係密切?我求之不得呀!」所以她更覺得力不從心的窩囊——

  為了避免內傷氣死自己,她還是轉移注意力吧。

  「現在可以帶我出去走走逛逛了嗎?」

  李淮安沒有踏出過皇城半步,今日是她頭一回踩在城外的街道上。

  這裏和皇城內差別恁大,皇城裏美輪美奐,琉璃磚碧玉瓦,廣湖鬱林,一望無際,而小街巷老舊擁擠,不時飄來混雜著許多食物的味兒,有生蟹活魚的腥味,也有賣花姑娘籃子裏的花香味,更有小鋪引人垂涎的豆腐香。

  她換上與街上所有姑娘類似的粗布衣,長發挽在素巾之下,身上發間都沒有任何贅飾,臉蛋上也不撲胭脂水粉,素雅幹凈。她跟在伏鋼身後,揪握住他的衣角,難掩好奇地盯瞧著從沒見過的種種玩意兒。

  「好香……」她瞧見有個小鋪前好多人在排隊,隱約嗅得到餅香,她好奇引頸望去,發覺眾人在等待的正是撒上芝麻的烤大餅。

  「芝麻大餅,想吃嗎?」伏鋼抱著李鳴鳳——當然他也被打扮成尋常孩童的模樣。沒人會想到失蹤的皇上及十八公主此刻正混在人群裏「微服出巡」。

  「好吃嗎?」她反問。

  「走,排隊去。」他騰出另只手,不懂避嫌地捉著她一塊接著人龍排下去。她一開始還覺得別扭,後來越是接近攤鋪,餅香越來越濃,她的期待戰勝了別扭。

  付出銀兩,接過滿臉笑容的小鋪老板奉上的熱餅,她笑開了容顏。

  這可是她頭一回買東西呢……

  「趁熱吃。」

  她驚訝看他,「邊走邊吃?」

  「廢話,不然還在大街上擺張桌子等你優雅吃完嗎?」他率先大咬一口芝麻大餅,李鳴鳳吵著也要吃,他分他咬一口,燙得小娃兒哇哇大叫。

  一大一小津津有味嘗著香餅,都在引誘她快快跟進,她遲疑該不該拋下矜持,在大街巷道間大剌刺啃著食物,這在她的觀念裏是不被允許的,一個公主豈能在大街上……

  他又喂了小鳴鳳一口,小鳴鳳吃得滿嘴芝麻,卻也吃得滿足瞇眼,她終於忍不住倣著伏鋼,朝手上熱呼呼的芝麻大餅咬下,芝麻及扎實面香彌漫在口齒鼻腔之間,香極了!

  「好吃吧?」看她雙眼一亮,他就知道答案了。

  「好好吃……」她掩嘴低呼。只是再簡單不過的面皮和芝麻,怎麼會如此香酥,比起禦膳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家芝麻大餅不只在城裏出名,據說他們眾兄弟分別在四城也各開了分號,每一家生意都很好。」

  她很快就吃掉大半塊芝麻大餅,或許是第一次悖逆著禮教,不用按著宮女們替她拭凈雙手再仔細將食物分妥到她碗盤裏供她吃食的固定步驟,她吃得不拘束,也吃得更盡興,有一點罪惡的樂趣。她小心翼翼吮掉指腹上的芝麻粒,這是她從前絕不可能做出來的失禮舉動,但此時……

  她只覺得這餅比她吃過的任何一道菜肴都更加美味。

  「這餅真的好好吃……」她每咬一口都要讚嘆一次。

  「沒這麼誇張吧?」伏鋼覺得她反應激烈了一些。不過就是塊餅,沒必要吃得熱淚盈眶吧。

  「不誇張,它真的好吃。」

  「只是平民百姓的尋常點心,比不上你常吃的那些東西,你是大魚大肉吃膩了才覺得清粥小菜爽口。」人的劣根性。

  「你又來了。」老是酸她。

  小小一塊芝麻大餅,根本填不飽伏鋼的胃口。

  「吃完餅就覺得肚子更餓了。走,我帶你去吃其他好吃的!」

  這就是所謂……其他好吃的?

  李淮安坐在一間簡陋的面食館,裏頭莫約五張桌子,每張都挨得很近,坐著吃面時一定會與鄰座的客人頂到背,像伏鋼這麼高壯的男人,一個人就等於佔去兩人的位置,說實話並不是很舒適的用餐環境,而且往往必須和其他陌生人並桌一塊坐。

  伏鋼讓她坐著靠墻的位置,如此一來她可以不用和鄰座的人碰觸到。他叫來兩碗面和幾碟配菜,沒多久熱騰騰的面送來了。

  「他的拇指……」李淮安看見店小二端來熱面時,拇指不經意伸進湯碗裏。

  「呀,姑娘放心,我不燙的,謝謝關心啦。」店小二還以為李淮安是怕他燙傷,咧嘴爽朗地笑。

  「我不是……」李淮安正想解釋,店小二又被另桌客人叫走,留下她一臉愕然,只能低頭盯著湯嘀咕,「我想說的是這湯不幹凈……」

  「不幹不凈吃了沒病。」伏鋼那碗也同樣浸過店小二的拇指,但他一點也不在意,攪動湯面,呼嚕嚕大口送進嘴裏。「你如果見過他們清洗碗盤的方式才真會覺得惡。」碗盤放進水裏轉一圈就拎起來甩幹了事。

  「伏鋼,別吃了,會壞肚子的。」

  「我每次回城裏都會來吃上好幾碗,沒有一次出事。他的湯頭很好,你嘗嘗看。」

  李淮安還在掙扎,還在忙著的店小二撥了個閒,送上一碟酸菜肉絲。「好心的美姑娘,這盤是小店免費招待。」奉上職業笑容說完,他又趕著去照顧別桌。

  無言以對。

  「那些禦膳房的禦廚同樣也是用手捏捏 的才捏出又是蓮花又是元寶的玩意兒來喂養你們,難道禦廚的手才叫幹凈,吃了才不會生病,百姓的手就臟?」礙於同桌有其他陌生客人一塊坐,伏鋼難得壓低聲音說話。

  李淮安知道他嘴裏那些又是蓮花又是元寶的食物是什麼——蓮花棗糕和滿玉元寶。前者是甜棗泥丸子,剪開丸子頭油炸,丸子自動炸開蓮花花瓣般的圖形而取名。後者則是面皮和著蛋汁的鮮肉餃子。兩者都是以外型引人食欲的小點心,她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禦廚都沒用雙手去捏食材。

  也罷,甭再堅持了。

  她舀了匙湯湊近鼻前嗅。

  嗯,香。

  做了好久的心理準備後,她將調羹抵在唇間,慢慢吞咽下淡淡琥珀色的熱湯。

  「這個也好好喝!」如果能完全忽略湯裏曾浸過店小二的拇指就更好了。

  「面更好吃。嘿,這小家夥識貨多了。」伏鋼挾給小鳴鳳那幾條面條讓小鳴鳳吃得幹幹凈凈,他這次又多挾了一些給小鳴鳳,小鳴鳳還不會握筷,但有自己的一套吃法,將面條塞進嘴裏嚼。

  伏鋼沒誆她,這碗面的味道很好,以她的小雞食量能吃完一半已屬神跡,但她竟然一口接一口吃到見底,甚至還意猶未盡。

  「你還滿能吃的嘛。」伏鋼原已經做好要替她吃完剩下湯面的心理準備,沒想到她吃個精光。

  「好脹……」她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李淮安想拿絹子擦擦前額與鼻尖沁出的汗珠,摸了摸才發現她的絲絹留在皇城沒一塊帶出來,只能掄著粗布衣的袖緣充當絹子抹汗。

  眼光不經意掃去,對桌有對年輕男女也正吃熱面吃到滿頭大汗,清秀姑娘拈著絹子替男人擦汗,兩人臉上堆滿靦腆卻好甜蜜的笑,爾後,兩人會了帳,男人牽住清秀姑娘的柔荑,十指緊握,直至兩條身影相偎離去,李淮安仍沒收回眼。

  好讓人欣羨的情景。男人挽著女人,一顰一笑全在眉目之間流轉,小情人般的眷戀,她好羨慕……

  「你看什麼看得出神?」伏鋼順著她的眼看去,只看到鋪外的熱鬧大街,在鋪子正門前有個賣供佛鮮花的攤子。

  她將雙眸挪回伏鋼臉上。

  這個魯男人,哪一天才願意與她執手,將他自己送到她面前,別讓她再引頸期盼,別讓她再苦苦追逐?

  「伏鋼……我想去上香。」

  「呀?」怎麼突然說這個?

  「我想去廟裏上香。」

  去求神佛劈幾道雷下來,轟醒伏鋼的硬腦袋!

  「再走過去幾條街有一處小廟。」那是最近的一間了。

  「好,就去那裏。上完香我們就回去吧,也不好在外頭久待。」可不能玩瘋了。雖然她與小鳴鳳幾乎沒踏出過皇城,識得他們的人少之又少,但也不保證不會發生突發事件。

  「你這樣就知足了?」伏鋼驚訝地問。他只帶她出來晃了街市一遍,啃了一塊芝麻大餅,吃了一碗湯面,她不要求買布匹挑首飾買些姑娘家喜愛的小玩意兒?

  還是平民百姓的東西她全看不上眼,所以覺得無趣?

  「嗯,只要再去上炷香,我就滿足了。」她頷首。

  「你可以多逛些鋪子呀,我又沒催著要你回去。」難得出來一趟,他還沒覺得帶她玩了啥有趣的事物哩。他可以帶她去看街尾的雜要表演,又是吞火球又是踩高蹺,還有角抵比賽、舞毽子,隔壁街的吹糖又好吃又好玩,她一定沒瞧過,一定會很喜歡。三巷的包子像腦袋一樣大,裏頭的餡又香又扎實,包管她嘗了就愛……

  「頭一次出城,能吃餅又吃面,還瞧了熱鬧市集,我心滿意足。只是我沒到廟裏上過香,很想去看看……伏鋼,好嗎?」她悄聲央求。

  「當然……好。」這麼渺小的要求,他怎麼可能會拒絕?

  招來店小二會帳,店小二親切地目送他們離開,還不忘要他們有空常來,李淮安對於這種親切熱情覺得窩心。

  小廟距離街市並不遠,伏鋼將小鳴鳳高舉在肩上,小鳴鳳趴在他腦袋上,隨著走路時規律的震動舒服得昏昏欲睡。

  拐了幾條胡同,她嗅到淡淡煙香味。

  只隔街市一小段距離,小廟卻擁有與街市天壤之別的寧靜清幽,這裏聽不見小販吆喝聲,只有讓人心平氣和的誦經聲悠悠傳來。

  她不懂得拜佛的方法,只能偷偷瞧著別人怎麼做,她跟著怎麼做。

  她當然不可能真求神佛拿雷劈伏鋼,她只誠心求了國泰民安及伏鋼身體健康而已。

  上完香,她看見有人向一旁的廟祝要了紅色平安符,她驚喜地張大眸子,也快快跟著要了兩個,一個給伏鋼,一個給鳴鳳。

  「伏鋼,這是我第一次求來的平安符,你戴上。」她獻寶似地跑向帶著小鳴鳳到水池邊看魚的伏鋼,踮著腳尖,將平安符套進他脖子間。「鳴鳳,你也一個——不行,不可以放嘴裏咬。」

  呀,說到平安符,伏鋼才想起他都忘了要去問阿勁的事。明後天他就跑一趟穆府,順便跟穆無疾說說皇城近來的慘況吧。

  「這兩個平安符,保佑你們一大一小平安健康。」雖然她送過伏鋼不少個平安符,但都是丹芹去求來的,沒有一回是她親自跪在佛前默默念著心願,也從沒有一回是她親手替伏鋼戴上,所以她顯得特別興奮及雀躍。

  即使老早就不抱希望,伏鋼還是難掩失望——原來先前的平安符真的極可能是阿勁送的,而非她……

  嘖,他在胡思亂想什麼?本來就不可能是她,有什麼好失望的!他一定是錯覺了,將好些年之前在禦書房裏的那幕混雜在記憶裏,以為會那麼擔心他死活的,就只有她而已……

  「你真的從來沒有求過平安符?」話問出口,他馬上就後悔自己問了這種蠢問題。她剛不是說過了嗎?她是頭一次出城上香呀!

  「嗯。原來平安符是這麼求來的,我今天才知道。」那種跪在佛前誠心祈求,不為自己,只為了他的心情,滿滿過渡到平安符上。

  察覺伏鋼表情有異,她帶些試探,「你不喜歡平安符嗎?」

  「我不信這種東西。」他嘴裏這麼說,心裏卻沒這麼想。若真不信,他就不會戴著舊的平安符一戴就是好幾年。

  「但我信呀。」最好的證明就是這麼多年來伏鋼總是平平安安。

  「噓噓……」小鳴鳳突然揪住伏鋼的黑發。

  「呀,鳴鳳要上茅房,你快帶他去!」

  「死小鬼,你給我憋住!你敢尿我頭上,我就把你的小雞雞綁起來打死結!」伏鋼可沒忘記小鳴鳳正跨坐在他肩上,要是這小鬼忍不住,最慘的就是他這個被童子尿淋頭的倒楣鬼!

  「伏鋼,你快去吧!」他還有空閒威脅小孩?而且這個小孩還是當今聖上,好大的狗膽。

  「你留在這裏等我,我馬上回來!你別到處亂跑,聽見沒!」伏鋼抱下李鳴鳳,但也記得要李淮安注意自身安危。

  「我聽見了。」李淮安看他一邊要跑一邊又再三回頭惡聲叮囑,不覺莞爾。

  伏鋼魯歸魯,但常常讓她好感動。也許是習慣了等待,她的心變得很小,只要他一點點的關心,就能輕易填滿。

  李淮安坐在水池旁的石椅上,溫馴地遵從伏鋼要她別亂跑的交代。這裏她人生地不熟,拐出了街肯定會迷路,她不想挑戰這種危險事。

  偏偏她光是坐著凝思,都會有人來打擾她。

  「姑娘,一個人來廟裏上香?」

  一名年輕的男人挨著她身旁石椅空位坐下,口氣雖然還算有禮,但笑容輕挑。

  「不是,我在等人。」她也回以同樣有禮的語調,但說完這話就擺出不願意再與他攀談的神情,識趣的人應該都會很明白——然而很顯然地,那個男人並不識趣。

  「等情人?還是等夫婿?你許人了沒?」他坐得更靠近一些。本來只是陪妻子到廟裏走走,他嫌無聊自己跑到廟外閒晃,正感嘆沒見到啥好貨色時,這姑娘的身影映入眼裏,他雙眼為之一亮——論姿色,這姑娘沒有他迎娶的美人妻子漂亮,但總是新鮮許多。家花哪有野花香,況且這朵野花有股淡淡恬靜的味道,雖然一身布衣,但氣質極好,只要換上華裳,誰知道她是平民百姓?

  李淮安在書上讀過,他的行徑正是「調戲」。

  她身旁雖不缺乏為爬到更高地位的追求者,但每個都是表現出最偽善最謙恭的那一面,沒有一個敢像這男人一般,尤其是他竟敢無恥地捉住她的柔荑輕輕撫弄。

  「好嫩的一雙手……你沒做過事嗎?家裏是幹什麼的?我瞧你的衣裳,應該不是富有人家的閨女,嗯?」

  李淮安不搭理他,努力想抽回手,他卻故意捉得更牢。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前任左承的侄子。」

  李淮安沒吭聲。

  他以為這個身分能嚇著她,但她沒有,他有些出乎意料,所以又急忙補上,「雖然我叔叔的左承位子被撤,但那只是沉潛,在不久的將來,他可是會爬得比宰相還要高,到時說不定我也能跟著撈個官位,你跟著我只會飛黃騰達——你最好趁現在挑對了人跟隨,天塌下來才不會被壓著了。怎樣,心動不?來,先跟我說說你的名字……」他的嘴湊了過來,像是要貼著她耳朵說話,又像是想一親芳澤。

  「伏鋼。」

  「你叫伏鋼?哪個伏?哪個鋼?聽起來真男子氣概。是不是福氣的福,綱常的綱……這名字有點熟呀,好像在哪裏聽過……對了,你的名字和現任大將軍同音!」男人才剛擊掌高興自己想起了對這個名字的熟悉感從何而來,卻也立刻驚覺報上姓名的聲音根本不是嬌滴滴的女人嗓音,他不用抬頭就感覺到一股巨大的黑影籠罩在他身上。

  「我在等的人回來了。」李淮安終於如他所願再度開口,可一開口就是請他閃遠點,她身旁的位置有人坐了。

  「抱歉抱歉,內人大概在找我了……」他一看到伏鋼滿臉兇狠,氣勢馬上就削減一半以上,再看到伏鋼腰纏四柄大刀,殘存的那一半氣勢完全歸零,腳底抹油溜了。

  「你幹嘛不賞他一拳?!」伏鋼想到那男人握住她的手就一肚子火。

  「我若摑他掌,他也會回敬我。你沒聽過識時務者為俊傑嗎?」李淮安將那只被男人摸過的手浸進水池裏,讓涼涼流水洗去殘留在手上討厭的觸感。

  「沒聽過!我只知道那種禽獸不用給他好臉色!你還讓他調戲你?!」

  「我沒有讓他調戲我,我知道你很快就會回來,你會替我清理掉登徒子的。」她算算時間知道伏鋼快回來了,所以她一點也不害怕,也才能維持不慌不忙。

  方才那自稱是左承侄子的男人在無意間也洩漏了不少事兒。一個失勢的左承放任親屬公然調戲姑娘家,還大言不慚說左承在不久的將來會爬到比宰相更高的地位——除了皇位之外,宰相還會比誰小?

  原來除了她的皇兄弟及眾妃的外戚之外,還有人虎視眈眈覬覦著呀……

  伏鋼聽她這麼說時,不否認心裏有好過一些,也才終於不再汪汪吠叫。

  「我們回去吧。」李淮安露出笑,用沒溼的另只手扯住他的衣角站起身子。伏鋼捉過她那只輕輕在甩水珠的手朝自己衣服上擦,嘴裏冒出聽起來像是責備,但實際上絕對不算責備的碎碎嘀咕。

  「也不會先擦幹水……小家夥上完茅廁都知道洗完手要擦幹,你還比不上他哩——」

  她到今天才意外發現,伏鋼很嘮叨的。

  像現在,他牽著她、扛著小鳴鳳往廟外走,一邊嘮叨教導她以後遇見登徒子能用哪幾十招將登徒子踹得再也沒本錢使壞,一邊嘮叨要她跟緊,別讓人潮衝散,一邊嘮叨要小鳴鳳別扯他的頭發,一邊嘮叨要她想想還有沒有什麼想買想吃想要的東西……

  這就是伏鋼,她喜愛的伏鋼。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18 AM

第五章


皇城亂象第四日,伏鋼先去了皇城一趟,不到晌午他就回來了,但沒多停留,他帶走李鳴鳳,爾後莫約一個時辰他再回房時,李鳴鳳沒跟著回來,他只告訴她,孩子留在穆無疾那裏比較安全,她同意這種說辭,所以點頭表示明白,沒多說什麼。

  亂象第六日,三皇子李傲鳳的死訊傳來,李淮安心情低落,伏鋼沒同她說太詳細的情況,一切都用最淡的只字片語匆匆帶過,但她仍不難想像皇城裏的慘況,然而她每回擔憂起宮裏姊妹般的丹芹她們時,伏鋼就會適時透露些訊息,雖然總是短短一句「她們沒事,你放心」,也著實安撫了她。她知道,那是伏鋼特意為她去注意丹芹她們的情況,不嫌麻煩多跑一遭。

  少了李鳴鳳,夜裏他與她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床當然是讓給她睡,伏鋼靠著長躺椅也能睡。畢竟多年軍旅生活,再惡劣的環境都睡過,睡躺椅算是高級享受了。

  他是這麼告訴她的,實際上也是一種細心。

  這些日子裏,伏鋼看起來像是想逃避她,好幾回他偷瞄她時被她逮著,兩人目光交會,他會笨拙地撇開頭,想粉飾太平,裝作啥事也沒發生,等到她低頭看手上的書時,他的雙眼又會再偷偷瞧過來。

  他看著她時在想什麼?李淮安好想問。

  少了美麗精致的衣裳,沒有粧點容顏的脂粉,她這副模樣恐怕和一般姑娘沒兩樣,這樣的她好看嗎?她帶著惶恐,照著銅鏡時總是無聲問自己。

  這個夜裏,她和衣躺好,房裏的燭火還沒吹熄,伏鋼沐浴完出來,坐在躺椅上粗魯擦著他的長發。他今天從穆府回來,明顯地不太高興,她猜測是因為皇城的亂象讓他心煩。關於這一點,她無法安慰他,這種亂政源自於人心貪婪,歷代以來都是如此。

  「你怎麼看待和親這回事?」

  安靜的房裏突地傳來伏鋼的問句,李淮安眨眨原本就還沒閉上的眸子,側著枕在枕上的螓首看向伏鋼,伏鋼的腦袋卻埋在拭發的布巾底下,所以她瞧不見他問話時的表情。

  「怎麼突然問這個?」

  「想到就問了呀!不行嗎?!」他口氣粗魯,那是他尷尬時的慣用口吻,沒有任何惡意。

  「當然行。」只是伏鋼會特別問,代表著這件事他很介意。「你又怎麼看待和親這種事呢?」

  「是我先問你的!」

  好好,她先回答總行了吧。「和親是權宜之計,犧牲一個人,換來兩國和平安寧,怎麼算都劃得來。」

  「你怎麼跟穆無疾說一樣的話?!」伏鋼有點惱火。

  「穆宰相會這麼說也是理所當然。他得以百姓福祉為優先考量,無論是送一個公主到他國和親,或是接受鄰國公主的和親,他知道這是雙贏的好選擇。」反正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如果要送出去的人是你呢?!」伏鋼扯掉頭上拭發的布巾,露出一對帶怒的眼。

  「如果是我?快輪到我了嗎?」她前頭有十七個皇姊,除了早麼的十五皇姊,其餘十六個裏有九個都是送往他國和親。

  「我只是說如果……」

  「你真是問倒了我。我沒有想過這種事……或許我得開始想想了。」她故意嚇他,想看看他做何反應。「之前五皇姊送去和親,前幾個月兩國確實是相安無事,後來五皇姊得罪了君王,被人賜死鴆殺,十皇姊則是沒到兩年教人送了回來,最終下嫁官職低微的小官,幾個和親的皇姊似乎都過得不好……和親除了『嫁人 之外,還有許多得小心謹慎的地方,畢竟弄個不好,自己喪命也罷,讓鄰國以此為藉口而發兵,豈不成了千古罪人?至於你問我對和親做何想法……我能有想法嗎?我有權嗎?你記得我十二皇姊哭著說她不要送去和親,她不要為了百姓犧牲自己時,你說了什麼嗎?」

  「呃……」他記得他說了什麼,只是他沒想到李淮安有聽見。

  「你說,憑什麼我們這群公主享盡了榮華富貴,吃穿全由百姓血汗錢來供養,卻妄想著要自己幸福,棄百姓於不顧。」她淡淡說著,嗓音沒有太多起伏,非常平靜。「老實說,我同意你的說法。十四皇姊逃親的教訓我還記得好深刻——她逃跑了,卻有鄰近邊境數個村子的百姓因而遭到遷怒,成為鄰國洩忿下的犧牲者。她想要幸福,卻犧牲了更多的幸福……我知道百姓是怎麼看待這回事的,他們都在說……貪生怕死又自私自利的皇親國戚。所以,如果真的輪到我,我不會逃,我會盡可能討好那位君王,消滅他所有想發兵的藉口……我的回答,你滿意嗎?」

  伏鋼沉默了,起身將燭火吹熄,然後走了出去。

  李淮安在黑暗裏坐起身,望著淡淡透著月光的窗外及那道逐漸奔遠的身影,喃道:「我還以為你是因為連日來皇城大亂才心情不好,原來穆無疾跟你說了什麼和親的事……」

  她淺笑,細細回味伏鋼方才的表情,笑意加濃。「你不知道你露出這麼捨不得的態度,會讓我更喜愛你嗎?」

  伏鋼可就無法像李淮安那般輕松一笑,他被腦子裏閃過的想法嚇壞了——

  他怎麼可以有如此離譜的想法?!

  這是不對的!錯的!錯的!

  伏鋼奔到校場裏舞刀,舞完刀立刻改舞劍,舞完劍又踢來一根長棍,在校場中央喝喝哈嘿地狂灑汗水,想藉此將腦子裏產生的惡念驅逐出去——

  李淮安說出的話,本來就是他的信念,他對於只想享榮華,而完全撇開責任的皇親國戚深惡痛絕。送一兩個公主出去和親算什麼?她們本就該替百姓做些事!

  但為何在李淮安說完話的同時,他想衝喉而出地反駁她?他想告訴她要為自己的幸福做打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想搖醒她,要她不準消極地想討好君王;他想吼醒她,要她聰明一點、自私一點!

  他怎麼會有這種該死的想法?!

  一個公主,換來一年的和平都很值得!他一直是有這種信念的,何時開始改變了?何時開始走調?何時變得如此薄弱……

  他好像從來沒站在「公主」的立場來看待事情,他不知道遠嫁遙國的公主是抱持著什麼心情,她們的惶恐及害怕,是百姓們不會懂的事,服侍君王時的戰戰兢兢,隨時隨地可能因君王大怒而死及自國百姓因此遭到波及的罪名——

  屁啦!他到現在還是不懂,只是因為要和親的人極可能輪到李淮安,所以他才會有這麼多拉裏拉雜的破理由,他的想法從頭到尾沒改變過,就像他身為將官,他的責任就是保家衛國,他也會面臨馬革裹屍的威脅,但他清楚自己領了百姓血汗供養的薪俸就該無畏無懼做該做的事,皇族們有資格置身事外嗎?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沒有資格!

  他根本就是……產生了自私的想法,一種不想讓李淮安去和親,至於送其他哪個公主出去都與他無關的極度自私。

  「娘的!不能有這種錯誤想法,你聽清楚了沒!當年爹娘和兩個妹妹就是死在戰亂之下,而會引發那決戰亂就是十四公主逃婚的緣故,你牢牢給我記住!」伏鋼在夜空裏咆哮,對自己憤怒、對自己不滿,對自己突生的念頭感到羞恥,無法原諒自己,他懲罰自己似的狂揮兵器,一直到天方露白,他一身汗溼,幾乎累得無法再揮動雙手才停下……

  身體累了,腦子卻變得更清晰。

  額前散亂的發正淌著水珠子,半掩在後頭的黑眸逐漸瞠大,他低咒一聲,吃力以大刀撐起自己的身軀,準備繼續再來狂揮猛舞,因為清晰的腦子裏竟然閃過了更該死的想法——

  只要把她留在他身邊,就不用擔心會輪到她去和親。只要她成為他的……

  伏鋼……開竅了?

  李淮安驚訝盯著自己被伏鋼硬握住的柔荑間擺著一根素雅的銀簪,它綴有幾顆小巧的紅玉,拼成了梅的圖案,雖然不甚精巧,雕工也相當一般,輕易能掂出它的便宜價值,但……

  伏鋼買了支簪釵送她?

  李淮安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雙眼從釵上移至伏鋼不自在的臉龐。

  「這是……要送我的?」

  「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伏鋼沒先回答她,反倒這麼說著。

  好消息?先送上簪,還有一個好消息?

  是要向她吐訴情意……嗎?

  「是什麼好消息?」她難得緊張地有些結巴,另只手按在胸口,感覺它噗通噗通跳得好急好快。

  「皇城裏所有的亂政家夥都讓穆無疾引出來,穆無疾抱著小皇帝重登龍椅,一切都結束了。」

  「哦。」她聽完,眼巴巴繼續等他接下來的「好消息」,但等了好久,伏鋼都沒接著說,她有些按捺不住,「伏鋼,然後呢?」

  「什麼然後?」

  「好消息。」她提醒他。

  「剛剛那個不算是好消息嗎?」

  「……算。」不能說她完全沒有失望。伏鋼所說的「好消息」是對全城百姓的好消息,但對她而言,她希望的「好消息」卻是……

  她握了握手上的發簪,聲音小小的,「你怎麼會想送我銀簪?」

  「你……不喜歡?」伏鋼臉上繃緊了許多尷尬,挑眉問她的同時,他的惶惑一覽無遺。

  「不會,我好喜歡。」她真誠道。她清楚伏鋼不是心思細膩的人,她甚至不曾奢望能從伏鋼手上接獲任何東西,對他,她一直是用心細細去品味他掩飾在咆哮背後的關心,用著自我說服……或者該說是自欺欺人的方式在領受。

  這根發簪對她而言不單單只是發簪,更包含了他的心意。

  「那根發簪不是什麼好貨……今天和穆無疾一塊去吃酒,我看他買了好多東西給小大夫,他叫我也買一支給你,我說這種廉價首飾你看不上眼,我本來沒打算買的……」伏鋼越說,腦袋越偏轉不看她,唯一面對著她的耳朵已經泛出紅暈。「我看這支簪子很合適你,所以……」聲音越來越小。

  前頭幾句穆無疾叫他買簪子送她的話不怎麼順耳,但是最後那句話足以抵消。

  「謝謝你。」

  「沒多少銀兩啦……」

  「重點不在於銀兩。就算你只是削根木簪給我,我也會很高興。」她很容易討好的,只要是真心待她,她不貪心的……

  「你有喜歡就好。」伏鋼松了口氣。他從回程的途中就一路忐忑,滿腦子胡亂擔心著她會不屑這種便宜玩意兒,到底該不該送她,還是當做沒買過簪子,將它丟到河裏算了……

  「伏鋼,這是你頭一次送東西給姑娘家吧?」

  「……對呀。」

  「通常送東西給姑娘家,都是不懷好意的,例如柳揚,他也時常送東西給我,為的就是想博取我的歡心,他挑東西的眼光是比你好多了。」李淮安愛不釋手地撫摸銀簪,「可是那些東西,我都讓丹芹退回去,那些綾羅綢緞美玉珠寶,沒有姑娘家會不喜愛的,但是我不能收,我不想讓柳揚誤會我對他有意,他喜愛我是一回事,我不喜愛他卻是另一回事。男人送東西,女人收東西,都有涵義在。你呢?送我銀簪……是你想透了什麼事嗎?」

  是嗎?她可以這樣猜想嗎?她可以認定伏鋼打破心中藩籬,願意坦誠面對他對她的心意嗎?

  她的等待……可以告一段落了嗎?

  「想透了什麼事?」他滿臉困惑。

  「你……」她握了握拳,掌心裏的銀簪給了她沉沉的力量,她再抬頭,臉上多了堅定,她在猜測他會做何反應,也猜測他是否會轉身逃開,她定定瞅住他,雙頰紅了,聲音卻沒有膽怯,姑娘家的矜持姑且拋諸腦後——或許在他眼中,她老早就沒有矜持了,她不相信伏鋼遲鈍得完全不解她的情意。「你喜不喜歡我?」

  伏鋼瞠圓虎眸,好似她當著他的面吼出了啥粗話一般的不敢置信,微微張著嘴,卻吐不出任何字句。

  「伏鋼,坦白告訴我,好嗎?我……我從好久之前就對你……」她緊張得失去了伶牙俐齒,支支吾吾的,但她沒有退縮,每一回喉頭緊縮到幾乎發不出聲音時,她就握牢銀簪,獲得更多勇氣,走近他,鼓起最大決心,展開手臂環抱住他。「或許是那年你替十二皇姊撿珠子時,我就已經喜歡你了……我一直都在思念著你,之前我什麼都不敢說,是因為你的態度也若即若離,而現在,你……」

  「閉嘴!你在說什麼哇啦哇啦的蕃話?我半個字都聽不懂!閉上你的嘴!」

  伏鋼將她從他身上扯開,他幾乎是慌亂得手足無措,壓根忘了李淮安只是個弱女子,而不是他在戰場上幹戈相向的敵兵。他將她推得遠遠的,驚恐地瞪著她,好似她變成了魑魅魍魎。

  李淮安並沒有料想到伏鋼有此反應,她從他身旁跌了出去,伏鋼的力道太大,她承受不住,撞翻了桌椅,她連痛呼都來不及,只知道自己摔得頭昏眼花。她聽見伏鋼的驚喘,但他沒有過來扶她,怔得佇在原地死瞪著自己肇禍的雙手。

  他方才幾乎是用了十成的力道……

  她癱伏在地面好久好久,才勉強甩去一片黑暈撐起身子。

  他驚醒過來,飛奔向她,慌張要將她抱扶起來。「李、李淮安?你有沒有事?!你——」

  「原來這就是你的答案嗎?」她按住了想攙起她的那雙手,卻不讓他扶。「你在我坦言心意的時候,將我狠狠推開……原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奢想,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在自做多情罷了……」她抬頭,額際那道婉蜒的血泉帶出鮮紅的腥血,溼濡了她的長發及頰頸,也溼濡了大片的右肩衣裳,她沒有因為疼痛而掉淚,只是坐挺身子,靠在傾倒的桌邊,眸子望入他擔憂的眼中,忽爾笑了。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李淮安終是抵抗不住強烈昏眩襲來,她閉上眼,任憑無限的黑暗將她扯進迷境之中……

  窗外繁花繽紛,春意綻放,林梢有喜鵲在唱歌,悠揚的天籟,將她喚醒。

  「公主醒了!公主醒過來了!」

  她還沒完全睜開眼,耳邊就先聽到丹芹的喳呼,沒多久,她的床畔圍滿了人,凡蓉、綺竹、念菡……

  「我怎麼回來了?」她不是……應該在伏鋼的房裏嗎?

  「公主,丹芹好擔心您!」丹芹趴在她身上哇哇大哭,但立即也被綺竹和念菡給架開。

  「公主有傷在身,你還這樣撲著她,壓疼她怎麼辦?!」

  「對、對不起!公主,您有沒有事?您頭還疼嗎?您有沒有什麼不舒服?要不要請禦醫過來?」

  「丹芹……別嚷嚷,我頭不怎麼疼,耳朵倒是疼得緊。」

  丹芹只能捂住嘴,封住所有嘈雜,但雙眼還是流露著對李淮安的擔心。

  李淮安想坐起,幾名貼心小宮女馬上俐落地替她墊枕又是撐扶,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她會碎了一樣。

  「先告訴我,我怎麼回來了?」她問眾人。

  「不清楚。前天夜裏,我們大夥都睡下了,突然房門被人重重敲了好幾下,我和丹芹起來查看,門外沒瞧見人影,卻發覺公主房裏有燭光,我們進房一瞧,您就一身布衣躺在榻上,額上的傷雖然有包扎,但還在汩著血,嚇壞我們大家了……」回話的是綺竹,她邊說話邊遞給李淮安一杯溫水潤喉。

  「公主,您這段日子是去哪裏了?我們問遍了皇城都沒有您的下落……」

  「過去的事就別問了,我人不好端端的在這兒嗎?」她只小啜一口溫水就不喝了。

  「額上撞出這麼大的傷口,您還說好端端?!」她們向來服侍公主像在服侍祖奶奶一樣,別說是撞傷,連小小的擦傷她們都不曾讓公主遇到。

  「你們都將聲量壓低些,好嗎?」光聽小宮女們又是驚呼又是尖嚷,她頭又疼了。「我只是碰著桌角,不礙事。我有點餓了,能替我張羅些簡單的食物嗎?」

  「好!我去我去!」念菡急乎乎往禦膳房去,沒多久桌上就放了足足二十小碟的菜肴,李淮安被左右攙扶著坐在桌前,綺竹為她擦拭雙手,凡蓉每樣菜都替她挾一些到碗裏,李淮安卻想起了在那個又小又熱的面食館裏,店小二親切招呼送來的酸菜肉絲及那碗湯面的滋味……

  明明沒有食欲,卻還是會覺得餓。哎……

  李淮安吃了幾口,不再動箸。

  「公主?菜不合胃口嗎?」

  她搖頭,盯著握箸的右手——

  不對,不該是銀箸,應該是——

  「你們誰有看到我手上的銀簪?」李淮安站起來,走回榻邊翻動絲衾尋找。

  掉哪兒去了呢……

  「對。你瞧見了嗎?」

  丹芹到銅鏡臺前打開粧奩,「您一直握在手上不放,我怕它弄傷您,所以收起來了。」

  「給我。」

  丹芹取來銀簪,交到李淮安手上,但還是有疑惑。「那支銀簪是打哪兒來的?它上頭的紅玉是假的,也不是真銀制的首飾。」

  李淮安沒回答丹芹的好奇,招來凡蓉,「凡蓉,替我梳發,我不要任何珠花,只用這根銀簪。」

  「公主,您頭上有傷,還包扎著……」

  「先拆下來。」

  「公主——」

  「我想試試這支簪子簪起來好不好看。」

  李淮安拗起來是很倔強,而且不容人更改的,凡蓉與眾姊妹面面相覷,然後嘆口氣,「公主,這樣太素了。銀簪子點綴可以,要拿來當主角兒不好吧。」她拿著銀簪在主子黑發間比畫來比畫去。銀簪不是不好看,而是它太「平民」了,根本就不合適出現在「公主」的粧扮上。

  「就用它。」李淮安很堅持。

  「是。」公主都開口了,她當然只能遵從照辦。

  凡蓉輕手解下李淮安頭上纏繞的綿布,她額際的傷口露出了來,傷口並不深,但有些長,莫約半截指長。

  「這傷口不知道會不會留下疤痕……」丹芹在一旁瞧得很捨不得。

  「千萬別呀!我去找禦醫幫公主調制些藥膏,看能不能讓傷口愈合得好些。」綺竹也為李淮安漂亮的臉蛋會為了這道疤破相而憂心仲仲。

  李淮安的目光看著銀簪而不是傷口,瞧著凡蓉將她的黑發髻起,編成黑色的發花,最後將銀簪送進雲髻間。

  「公主,穆宰相求見。」門外侍衛透過念菡傳話。

  穆無疾?怎麼會是穆無疾?應該是伏鋼吧?

  「穆宰相一個人來嗎?」李淮安問。

  念菡原原本本將話又傳到外頭,因為侍衛若沒得到許可,是不能踏進李淮安的閨房的——目前為止只有一個男人例外。

  「不,還帶了一個人。」

  「是伏鋼將軍?」

  「不,沒見過面的生面孔。」

  生面孔?

  「請穆宰相稍坐。丹芹,替我更衣。」

  李淮安確定打扮得宜、不失禮數,才前去見穆無疾。

  穆無疾一眼便瞧著她額上的傷。

  這個伏鋼真糟糕,老拿對待敵兵的方式對待李淮安,也不想想自己的手勁多大,就算用兩成力都很該死了,竟然還用了十成力道去推她,是將她當成米袋丟,以為她一身銅皮鐵骨嗎?

  「公主。」穆無疾揖身。

  「穆宰相,怎麼有空往我這兒來?」她淡笑地示意穆無疾坐。

  「明知故問嗎?」穆無疾也是笑咪咪的。

  李淮安揮揮柔荑,要丹芹她們全都退下去。「至少我確定該來的不是你。」

  「該來的那個沒膽來,央求我替他瞧瞧。」穆無疾對他帶來的生面孔使使眼色,那位生面孔揖身對李淮安說了聲「失禮」,擺開滿桌子的診具,原來他帶了名大夫過來。「原先他是特別指名要我未過門的妻子來替你診療,不過很遺憾,我未過門的妻子跑了,否則她的醫術真的無話可說,現在只能請公主先將就將就。」提到「跑了」這兩字時,穆無疾相當明顯地攏起眉心。

  「有膽找大夫卻沒膽找我?」

  「沒膽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我將他調回去了。皇城裏的亂象被細作傳去鄰近兩國,他們以為有機可趁,零星突襲變得頻繁,所以沒膽的那個不得不走,畢竟東鄰國和西鄰國全得靠他來回奔波。但是他走得很擔心,非要我親自來一趟,然後再快馬加鞭用緊急軍情送回去給他。」

  「他還關心我嗎?為什麼要這樣……不要就幹幹脆脆的,為什麼要這樣?他不知道這種藕斷絲連很困擾人嗎?」

  「你根本就是一臉沒放棄的神情,又何必欺騙自己?他弄傷了你,你清楚他是無心的,你並沒有不原諒他,因為你的臉上沒有怒氣。」

  「我……」李淮安討厭被人看透——應該說,她討厭看透她的人,不是伏鋼。

  她讓穆無疾領來的大夫替她診完脈,開完藥方子後先行退下,才再啟芳唇。

  「我的確沒有生伏鋼的氣,我氣的是自己,氣自己為什麼如此魯莽,明明知道伏鋼會被我嚇到,卻因為收到銀簪子一時得意忘形,高興得忘了天南地北,以為我和他的故事終於走到終章,可以進入兩人互訴情衷的階段,然後將軍與公主從此奔向幸福快樂……」她自嘲一笑,想起那時的自己,確實太衝動了。

  「換成我是你,或許我沒有你的耐心。」他向來崇尚速戰速決。「雖然你不生他的氣,不過你扎扎實實嚇壞他了。他跑來問我你昏迷前念的那首詞,在我解釋完詞義後,他好像受了很大的打擊。」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喔?伏鋼有本事背起那首詞,轉述給你聽?」她那時真的是有感而發,相思逼人狂,這五個字,她幾乎是深刻體會到了。她氣自己那般癡傻,氣到脫口而出,但她不認為伏鋼會懂。

  「關於你的所有事情,他都記得很清楚。」伏鋼向來嫌背東背西麻煩,練字也練得七零八落,獨獨和李淮安扯上幹係的事例外。那時伏鋼踹門衝進他房裏,將閉目養神的他一把揪起,俐落地冒出滿嘴詞兒來,驚訝的人反倒是他。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李淮安幽幽低吟。

  還如當初不相識……若未曾相識,她與他又會有怎樣的人生際遇呢?或許她嫁給另一個皇親國戚,或許他仍馳騁沙場,或許……

  「他活該,我才不想心軟同情他。」李淮安嘴硬道。就算伏鋼聽明白了那闋詞而受打擊,那也是他該得的,沒道理只有她一個人沮喪。

  「我也不覺得伏鋼值得同情,從頭到尾都是他守著死規炬,什麼皇親國戚和平民百姓,是他自己劃開那一大條鴻溝,溺死也是自作孽。他認為你像高高在上的星辰,偏偏卻是他當你是遙不可及,他的腦筋全是鋼鑄出來的,轉不過來。」

  「不能怪他,皇親國戚對他而言比洪水猛獸還可怕,當他察覺到他心裏有我時,他一定是嚇壞了,感覺就像愛上仇家一樣。他生長的小村裏,總是充滿著『全是皇親國戚搞的,是皇親國戚害得大家沒飯可吃、沒田可耕,眼睜睜看孩子餓死 的怨言,那些就是伏鋼所認知的信念,即便他已經爬到武官的最高點,他那個將軍府……能搞成像一個大農莊也真不容易。」她還是忍不住替伏鋼辯駁幾句。

  將軍府,這三字聽起來雄壯威武、正氣凜然,她一直是這麼認為的,結果見著了伏鋼的將軍府,她沒看到雕梁畫棟,也不見富麗堂皇,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的空地教場,場邊還種了不少青菜水果,小士兵操練時還有水鴨悠哉遊過來肥雞悠哉晃過去,一副她只在書畫上見過的農村景致。

  「你也對他的將軍府印象深刻?」穆無疾失聲地笑。他第一次踏進伏鋼的將軍府時,幾處的府頂還是茅草扎的,現在好多了,更少有屋瓦。

  「他大概是想提醒自己別忘本,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權力誘惑,原本樸樸實實的人,一踏進官場大染缸,就容易被染黑。」能像伏鋼這樣爬得如此高,心思仍如同最初,誠屬難得。

  「他根本是一穿上綾羅綢緞就渾身發癢,一吃進珍饉佳肴就犯腹疼,要是娶進一個皇親國戚,他——」

  穆無疾話沒說齊,但李淮安明白他的意思,兩人相視而笑。

  「我有些慶幸那時我沒湊上嘴吻他,不然他可能會為了避開而失手打歪我的嘴——絕對不會是故意,但會失手。」李淮安很了解伏鋼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

  「有可能。」穆無疾也點頭。「他一點都不懂得什麼叫憐香惜玉,沒想到姑娘是嬌柔的鮮花,得小心呵護著。」

  「拜托,他那種力道,就算是個男人也會被推飛出去好不好。」李淮安嘀咕。不是她弱不禁風,是伏鋼力大無窮。

  穆無疾被她一臉不滿給逗笑了,「那麼,你現在決定下一步如何走?繼續和伏鋼牽扯不清?」

  「他有他的原則,但我也有我的信念,我不會輕易放棄他。」李淮安唇邊漾起一抹名為堅定的笑靨。

  「不會輕易放棄他,是嗎?」穆無疾眼裏有讚賞。「需要我替你出些主意料理伏鋼不?」

  她輕搖螓首,「謝謝穆宰相的好意,我自己來就行了。」

  凡事靠自己,收獲的果實才會更加甜美。她不想假他人之手。

  「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隨時跟我開口。」穆無疾臨走前如此對她友善說道。

  「你應該是站在伏鋼那一邊的吧?」她挑眉問。

  「公主說得是。我和伏鋼多年交情,當然該站在伏鋼那邊。但我認為……幫助你,等於幫助伏鋼。你那句『不會輕易放棄他 ,就已經有足夠的資格得到他了。」

  李淮安笑了笑,「請別向伏鋼說太多,包括今日你我相談的內容。」

  「我知道。公主想『自己來 ,穆某不會插手。我會簡單回覆他,就說公主已無大礙。還是你認為跟他說你很嚴重比較合適你接下來想做的事?」

  「嗯……不要讓他擔心吧。他不是還得對抗兩鄰國嗎?正事要緊,就同他說我一切安好,母需掛心。反正……我猜伏鋼這次會躲我非常非常的久。」

  「一年以上。」穆無疾和她有同樣看法,不過他猜了個期限。

  「兩年。」李淮安伸長兩根纖指。

  「你對他這麼沒信心?」

  「不,我是因為太認識他了。」

  事實證明,知伏鋼者莫若李淮安。

  伏鋼一躲,不多不少就是兩年。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19 AM

第六章


「將軍,寧靜村那兒差不多全成了廢墟……」

  「來晚一步了……去找找看還有沒有平安存活下來的村民,仔細找!」伏鋼在馬背上交代眾士兵弟兄,自己也沒閒著,在戰火襲擊下殘破的村裏幫忙救人。

  趕得及去救東邊的長壽村,卻趕不及回頭救北邊的寧靜村。

  「將軍,還有十多個受傷的村民。」小兵官來報。

  「讓軍醫替他們治療。以南,帶一些弟兄先蓋些臨時草棚讓村民有地方休養。」

  「是!」

  伏鋼掩住口鼻,村子裏的焦味讓他昏眩,燒殺擄掠之後都是這種焦臭味,令人作嘔,好似回到數年之前,他生長的小村散發出來的同樣味道。

  夷為平地的村落,淒慘冷清,活的全挪到草棚底下,微弱發出疼痛的啜泣,死的全草草挖了墳,將屍首安葬,至少不讓他們曝屍荒野。

  「這實在是好慘……」小兵官擤擤鼻,胡亂抹掉滴出眼眶的鹹珠子。無論見識過多少這樣的場面,他每見一次都仍會熱淚盈眶。「東鄰國和西鄰國根本是串通好一塊累死咱們的!我們哪有辦法顧得了這邊又顧得了那邊?!」

  「你不覺得他們的攻擊開始變得密集嗎?」零星之戰就先甭提,敵軍開始刻意攻擊村落,要屠村根本花不了多少時間,就算他們救援得再快,也比不上刀起頭落的殺人速度。雖然從以前每個村落就派遣一隊士兵駐守,但那些士兵的下場和村民如出一轍……

  「嗯,同感。」

  「好像就是打算讓我們兩頭奔波,趁我們累得半死之際——」

  「將軍的意思是……敵軍打算展開突襲了?」

  伏鋼摸摸許久末修齊的胡碴,「直覺認為——沒錯。」而且另一個更強烈的直覺是大戰要開始了。

  「那是否要向穆宰相請示?」

  「不然你放心全交給我嗎?」伏鋼咧嘴笑,帶點惡意的玩笑。

  「呃……我看還是快請尋山修封急報送回城裏去!」尋山是隊裏的書記。

  對他這麼沒信心呀?

  「還不快去。」

  「好!」小兵官半刻也不敢拖延。

  伏鋼的直覺沒出錯,接下來的兩個晝夜裏,總計十二個小村遭襲,他們救下九個,其餘三個趕到時,只剩下一堆焦灰和傷痕累累的村民。

  眾士兵都累得兩夜沒睡,只有在天快亮之前小瞇片刻,有人抱著長槍也能睡沉,有人則是直接躺在泥地上閉目養神,爭取得來不易的珍貴睡眠。

  伏鋼還醒著,他沒松懈精神,專注地留意方圓百裏間的風吹草動,聆聽耳邊呼嘯的風聲是否挾帶任何動靜。他的聽力極好,在寧靜的環境裏,遠遠馬蹄踩著地的聲音,他就能分辨出來者的數量甚至馬背上敵將的身型。

  他閉眼,是為了讓聽覺更敏銳。

  風聲裏是沒聽見啥不對勁,但是他聽見了女人的低泣聲。

  殘存下來的村民當然也包括女人,所以聽到女人因傷或是痛失親人而哭泣是相當合理的,但是——方向不對。

  伏鋼循著細不可聞的微泣方向走去,在倒塌的屋捨裏挖出一名尚存氣息的女人。

  見到那張血污的臉蛋,伏鋼嚇了一大跳,驚呼出來。

  「李淮安?!」

  但他也馬上思及李淮安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前方戰線,冷靜下來之後,才發覺只是一個眉宇間有幾分神似李淮安的年輕姑娘,她的腦後破了個不小的洞,斷斷續續發出無意識的呻吟,他準備將她扛回草棚,但小小草棚裏躺滿了傷患,挪不出空位,他只得將她帶回他的臨設營帳內,吩咐軍醫快些救她。

  而年輕姑娘似乎將他當成了救命浮木,在昏厥之際,被泥濘弄臟的柔荑好牢好牢地揪住他的衣袍不放。

  或許是她擁有令他熟悉的容顏,伏鋼靜靜瞅著,也不掙開她的手,索性就盤腳坐在長布折疊成的榻邊,看著軍醫替她治療傷口。

  她比李淮安豐腴一些,膚色也更黑一些,李淮安的嘴唇小一些,下巴尖一些,李淮安的黑發又長又亮,兩頰帶著淡淡脂紅,不像這名姑娘鼻尖有淡褐色的斑點,真要仔細打量,方才乍見之下的驚訝實在說不過去。

  還是……他有點想念李淮安,才會將這名姑娘看成是她?

  兩年沒回去,李淮安的氣不知道消了沒?額上的傷不知道有沒有留下疤痕?她說的那句「還如當初不相識」,是不是還像當日那麼堅定?

  他不是沒想過悄悄趁夜溜回皇城去見她一面,看一眼就好,可是又臨時退縮,害怕去見了,她怨懟他,用冷淡的神情對他,想著想著,連最後一絲絲的勇氣都用盡。

  一回想起他推開她、讓她撞傷額角時的景象,他就有股剁手剁腳的衝動。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兩年來總是不經意反反覆覆念著這闋詞,他幾乎已能倒背如流。沒想到他這輩子頭一次背得出口的文謁話,竟是這麼苦澀的玩意兒,而且——他竟然有些懂了那種心境。

  相思苦,長相憶,無窮極,絆人心,他都嘗到了……

  「將軍,您在嘀咕什麼?」軍醫已經替年輕姑娘包扎好傷口,聽見方才一直沉默的伏鋼低低開口,以為伏鋼是在同他說話。

  「沒什麼。她的傷勢還好吧?」

  「看她腦門上這麼大的傷,應該是被重物砸破。幸好將軍發現得早,她的小命保住了。不過不知道有沒有傷及腦內。」

  「軍醫,要是這裏也撞出血口——」伏鋼指指自己的右額,「會不會有什麼要緊?還是有可能傷得很嚴重?會不會撞出啥毛病——」

  「將軍,您小聲點,別越說越激動,會吵到她的。」軍醫趕快按捺伏鋼的情緒。

  奇怪,年輕姑娘明明是傷在腦後,將軍怎麼會問傷在右額際的傷勢呢?

  「您這樣說老夫也不確定,但只要是在腦袋上的傷口都有其危險性,弄個不好失明失智失憶都有可能,萬一傷勢過重,失去性命也——」軍醫馬上識相閉嘴,因為伏鋼聽著聽著,整張臉都猙獰起來,掄握成舉的雙手跳動著一條又一條的青筋。

  伏鋼!你幹嘛不自己拿腦袋去撞柱子撞桌角撞墻壁,你腦袋硬得跟鋼鐵沒兩樣,多撞幾下也不會死,你卻失手傷了李淮安,你個豬腦袋——

  「將、將軍,您不用太擔心,我瞧這名姑娘只是外傷,休養幾天就能恢復大半,您放寬心……」軍醫以為伏鋼是擔憂這名年輕姑娘傷得太重,所以連忙安慰他。

  「也對……如果有什麼緊急情況,穆無疾應該會告訴我。他明明說沒什麼大礙……」伏鋼與軍醫雞同鴨講。軍醫說的是此時躺在布榻上的年輕姑娘,伏鋼腦子裏想的卻是遠在千裏之外的那一個。

  「將軍,人就交給你照顧了,她若有任何犯燒現象,趕快通知我一聲。」

  「咦?什、什麼?!」伏鋼看著軍醫伸伸懶腰往帳外走掉。他也忙了兩夜沒睡好,現在他得去補眠一會兒,不然若他也倒下,這麼大群的傷患如何是好?

  呿,他哪會看顧什麼病人呀?!

  不過年輕姑娘實在是捉得他太牢,他也沒法子甩開她走人……他現在著實是怕死了「女人」這種生物,她們柔弱得不可思議,他不知道怎樣的力道待她們才叫「輕柔」,他以為自己只是輕輕一握,就極可能在那纖細的手腕上留下深深紅痕,萬一他使力扳開年輕姑娘的手,會不會將她的手指給拗斷?!

  嘆口氣,伏鋼認命坐直身,盯著年輕姑娘已經拭去血污的容顏。

  對了,李淮安的鼻子好像比較挺一點,眉與眼的距離遠一點,睫毛長一點,唇色紅一點,漂亮一點,可愛一點,慧黠一點……

  「我……我是誰?」

  泫然欲泣的美眸充滿著不確定的迷茫及惶恐,她來來回回看向軍醫,再轉向小兵官,最後落在伏鋼臉上——呀,這張臉她有印象,她在迷迷糊糊裏一直都看見他,他極其溫柔地坐在榻邊看顧了她一整夜,她雖不識得他,但他應該是她很重要的人吧,否則誰會如此有耐心地對待她?

  思及此,她下意識就往伏鋼那兒靠得近些。

  「真是好問題。誰知道你是誰呀?!」小兵官聽她這麼問時,哭笑不得。

  「嘖,傷及腦,恐怕是後遺症了……」軍醫想進一步替她再診診脈,她卻幹脆躲到伏鋼寬闊的背後去,只露出那雙害怕人的大眼。

  「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會是喪失記憶吧?!」

  「看起來……似乎是。」軍醫好遺憾地道,先瞧瞧伏鋼,再瞧瞧年輕姑娘,「而且她好像把將軍當成了親人。」

  「別開這種破玩笑!你快點將她治好!」伏鋼一把將藏在身後的姑娘揪出來,她吃痛抽息,他嚇得趕快撤回手——她最神似於李淮安的就是那對微蹙的眉,見眉心皺痕一生,他連帶揪了胸口。

  「可她很怕我呀。」軍醫無奈聳肩。「將軍,您問她些什麼吧。」她現在似乎只依賴他。

  「問什麼?」

  「問她姓氏、家住哪兒、家裏有誰、幾個兄弟姊妹……隨便什麼都問,我聽聽她的失憶情況是否嚴重。」

  伏鋼回頭對上她仰視著他的小臉蛋,他覺得額際有些痛——麻煩事呀,唉。

  「你姓啥名啥?」

  她眨眼的模樣天真無邪,爾後搖搖頭。

  「家裏有幾個人?」

  她眨眼的模樣年輕可愛,繼續搖搖頭。

  伏鋼望著軍醫,軍醫回他一個不容樂觀的苦笑。

  「她既然是村裏的傷患,應該就是這村子的村民,找個傷得不重的病患問問這姑娘的來歷。」伏鋼交代小兵官去辦這事兒,他說完就準備起身去忙正事,孰料年輕姑娘膽怯地捉緊他的衣裳不放,他才站起,她也跟著要站,但螓首難忍的刺痛讓她又雙腿一軟,跪坐了回去,只是箝握的柔荑說什麼也不肯松開。

  「你放手啦!」伏鋼想將衣裳從她手裏搶回來,但……他還沒弄懂得用多大的手勁才適合,偏偏小兵官和軍醫都是一臉看好戲的態度,讓他一臉火大,「你們還看啥?不會過來幫我嗎?!」

  該死的,那個年輕姑娘雙臂直接從他腰後環來,纏抱在他身上,不願被他拋下,全心全意依賴著他。

  「將軍,我們無從幫起呀。」軍醫愛莫能助。

  「我幫得上忙。」小兵官就明顯有義氣許多,不枉費伏鋼向來將他當成親兄弟,他咧開青澀男孩的笑,「我去替將軍你問問這姑娘的芳名——」語畢,他一溜煙的跑了。

  「喂!」吼不回小兵官,伏鋼挫敗低狺。那雙小手努力想在他胸前交疊在一塊,但卻環抱不了。

  「將軍,您姑且忍耐片刻,她現在情緒很緊張,失憶會讓人惶然害怕,此時我們更應該體恤她、安撫她、關懷她,若是將她從她目前最信任的人身邊扳開,恐怕會對她的傷勢造成更糟糕的影響。」軍醫根據行醫經驗提出說法。

  「你的意思是叫我就這樣讓她抱住不放嗎?!」

  「將軍,音量壓低,她是病患。」

  「娘的哩……」伏鋼咬牙低咆,「總不能叫我帶著她去探敵情吧?!」

  「眼下的情況似乎只能如此了。」

  「成何體統!」

  「將軍,您這句話用得真好,時機很恰當,您越來越厲害了!」給他拍拍手。

  「過獎過獎——」被誇的喜悅馬上清醒過來,「屁啦!這是重點嗎?」

  伏鋼才一吼,軍醫要他小點聲的手勢立刻又擺出來,伏鋼只能洩氣長嘆。

  「將軍,我找了個村民來!」小兵官又奔回來,這回多攙扶了一個漢子。「王大哥,你幫我們看看,那個姑娘你認識嗎?」

  「當然認識,她是村長的女兒妤蘭。原來她平安無事,這真是太好了……只可惜村長夫婦為了守護村民,已經……」那時敵軍來臨,站在最前頭的就是村長,也是頭一個被敵軍一槍刺死的受害者……

  「她還有其他家人嗎?」

  漢子嘆息地晃晃腦。

  「沒有家人也無妨。她既然是村裏的人,相信村民都很樂意幫忙照顧她,所以把她也帶去單棚,說不定她看到村民,會突然想起什麼事。」伏鋼頭痛之餘還能勉強想到這麼做,軍醫也同意他的主意,偏偏妤蘭只巴在伏鋼背上,他只能背起她,將她帶到傷民休養的草棚去逛一圈。

  毫無成效,妤蘭沒想起任何事,還趴在伏鋼的背上睡著了。

  「這下麻煩大了……」伏鋼啥事也不能做,他無法扛著一個大姑娘去辦正事,也無法扛著一個大姑娘去軍伍裏訓話,只能嘆氣又嘆氣。

  「很有傃福呀,將軍。」

  「傃個屁蛋啦!」沒看到他已經很火大了嗎?!

  「她長得還滿像十八公主的,只是沒能像公主成天塗抹護膚良方養出水嫩嫩的好氣色,但若是她好生打扮起來,應該不輸給十八公主哦。」

  「誰說的,李淮安好看多了!」伏鋼在心裏咕噥反駁小兵官的話。李淮安又不是只美在她的好肌膚和好打扮,她有自個兒的嬌美,那不是誰都學得來的味兒。

  「將軍,她現在孤苦無依,又全心只依賴你一人,不如直接帶她回去吧。」

  「帶她回去做什麼?」

  「做將軍夫人呀!你老是掛在嘴上說不稀罕憑妻而貴,不想成為十八駙馬換得榮華富貴,但咱們都知道你是喜歡十八公主那樣的美人啦,既然十八公主你不想高攀,妤蘭姑娘總不會讓你覺得別扭吧?她是個平民百姓,沒有公主驕氣,又有公主的好容貌,一舉兩得耶!」小兵官當初一直努力——也帶些戲謔——想看將軍和十八公主有好結果,但經過這兩年的觀察,他也開始覺得將軍對十八公主真的無意也無心,所以他已經放棄湊合這兩個人了。但也不好老見將軍孤家寡人,現在有朵小花兒對將軍這般依靠,不如直接成就好事吧。

  「放什麼屁呀你?!」伏鋼忍不住伸手巴了小兵官腦袋一掌。

  好痛!「我實話實說呀!」

  「爛建議!」

  「我覺得挺好的……」

  「你嫌我還不夠煩嗎?!」他頭痛死了,一方面是穆無疾那邊還沒送來應對之策,他已經想直接衝進敵營猛劈一陣;一方面是睡著了也不肯離開他的妤蘭讓他手足無措,萬一她真的誰也不認,只認定了他,他該怎麼辦呀——越想頭越痛!

  「要是有個姑娘只纏著我賴著我,我一定樂歪了。」小兵官正值血氣方剛的年歲,提及這種男女之情還是有無限的遐思。

  「你喜歡的話就直接抱走呀!」請自便,他求之不得!「趕快把她從我身上拔走!」

  「將軍,你要掙開她也是很簡單的事吧?幹嘛非要別人幫忙?一記過肩摔包準將人摔到遠遠幾尺之外——你分明就是捨不得甩開,只是嘴硬怕人笑罷了。」小兵官掛起曖昧的笑,拿手肘頂頂伏鋼。

  「誰捨不得了?!我是不懂該拿捏多少力道把她拔下來而不會扳斷她渾身骨頭!否則你以為我不想這麼做嗎?女人——脆弱得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對待才好……」最後這句全含糊在伏鋼的嘴裏。

  女人如花一般,偏偏他這種大老粗最苦手的,就是對待小花。

  「好啦,看你真的很苦惱,我來幫你。」

  「別又只是嘴上說說!」

  「厚,我是那種人嗎?」

  當然是。

  小兵官小心翼翼將伏在伏鋼背脊的妤蘭抱下,她嚶嚀一聲,雙眼沒睜開,但雙手彷佛有意識地尋找溫暖寬肩,小兵官快手塞了一團伏鋼穿過的衣裳到她懷裏,她才止住了不安的翻騰,伏鋼也才終於卸下重負。

  妤蘭被放回布榻上,伏鋼趕快起身扭扭腰轉轉僵硬的脖子,長吁一聲。

  「我得趕快去看看穆無疾那邊有沒有消息來!」伏鋼像匹脫韁野馬,急於奔向自由,隨意拋下這藉口,快快樂樂將麻煩事丟給小兵官去收拾善後。

  「喂,將軍——」小兵官的呼嚷已經被伏鋼甩到腦後。

  呀,空氣好清新!

  伏鋼踏出營帳,用力呼吸,連吐出好幾口鳥氣,心情一放松,果然好事跟著來,他走沒幾步,來自穆無疾熱呼呼的軍情正巧送達,伏鋼咧嘴笑著搶過軍情來看,一字一句瞧得仔仔細細——

  字裏行間,都是不太難的字,與其說是退敵之計,倒不如說是穆無疾有事交代。

  「伏鋼,速回,有樣東西要你帶去前方戰線用。」

  穆無疾和他通信時都不會用太艱澀的字眼,讓他讀起來不會繞舌。「有東西要我帶來這裏用?穆無疾有研發出勞什子好武器嗎?」

  伏鋼困惑低喃,還在想著那「東西」是炮火或是毒藥彈,身後營帳裏爆出一陣姑娘的大哭聲,緊接著是小兵官的呼救聲——

  「將軍,你快過來啦!她、她、她醒了,她、她、她在找你了——」

  伏鋼飆了一句粗話,他當然不會轉身回去營帳裏去自找苦吃,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21 AM

第七章


「聽說……伏將軍回來了。」

  李淮安正臥在長椅間讀著書冊,聞言挑了挑細眉,但沒從書冊間挪開視線,只不過她的唇角多添了一道微勾。

  「公主,您有沒有聽見?」丹芹見主子沒反應,補問了這句。

  「聽見了。」

  「您……怎麼沒反應呀?」

  「我該有什麼反應?他回來就回來,不回來就不回來,我有權置喙嗎?」李淮安翻了頁,書裏寫了什麼全都飛快掠過她眼前,半個字也沒瞧進心裏。

  「以前伏將軍回來的消息您都很在意的呀……」

  現在仍是很在意,只是她在耍小任性,不想讓丹芹她們老覺得她一頭熱。每回伏鋼一走,丹芹她們瞧她的眼神裏都多了好些憐憫,她們總以為她苦苦追逐著伏鋼,所以當伏鋼好幾個月甚至好些年沒消沒息也不聞不問時,她們就認為她好可憐,她不愛被這樣看待。

  「別吵我讀書了。」李淮安揮揮絹,要丹芹別在她耳邊嗡嗡叫。

  「公主,您不再關心伏將軍了嗎?」

  「丹芹。」李淮安瞟給她一記白眼。

  「不說就是了嘛……」丹芹終於如她所願地乖乖閉嘴,收拾桌上的各式點心退了出去。

  李淮安獨自一人在房裏,再也不強鎖臉上笑意,任它綻放開來。

  伏鋼可總算回來了……

  她數著好久的日子,總算盼見他又回來了……

  他應該會來看她吧?穆無疾說,伏鋼時常在寫回來的軍情信函裏向他詢問她的情況,代表他仍是關心她的吧?

  擱下書,她觸碰髻上的銀簪,這支銀簪果真不是純品,它的銀澤已逐漸在褪,但她愛不釋手。從他走後,她幾乎不曾佩戴其他首飾,就是希望哪一天他匆匆回來,見著了她,也能見著他送給她的發簪她是如何的珍視。

  「丹芹。」李淮安本想喚來丹芹替她配些新衣裳,但喚了幾聲,丹芹沒有機伶來應,她又喚了綺竹、凡蓉,同樣沒人過來。

  李淮安從長椅上坐直身,從窗邊看到幾名小宮女就在不遠的亭邊湊在一塊交頭接耳,她一時疑惑,套妥絲履,悄聲挪了身影過去。

  「……最好公主是真的不在意了,那麼這件事就無關痛癢,否則公主怎受得住……」綺竹跺著腳,口氣好惱。

  「哪可能不在意!要是真不在意,公主就不會將那支破簪子視同寶貝,總是簪著它,任由其他皇女和妃子取笑寒酸也不以為意。伏將軍真過分……」凡蓉同仇敵慨,邊說邊絞緊手上絹子。

  「可我跟公主說伏將軍回來,她沒反應耶。」丹芹道。

  「你伺候公主這麼多年,不知道公主的性子嗎?她在獨處時一定開心得直傻笑!公主就是這樣,不想讓我們替她操心……之前不是撞傷了額嗎?她明明就暈眩得想吐,也騙我們沒事呀!傻公主——」綺竹提及李淮安的性子,又心痛又不捨。

  「綺竹,那這件事,我們該怎麼辦?瞞著公主不讓她知道?」

  「這是當然,怎能讓公主知道,知道了還得了?!」

  「什麼事不能讓公主知道?」李淮安緩緩走來,加入話題。

  「當然是伏將軍帶了個女人回來的事呀!」丹芹輕嘖了聲。剛剛大夥不是就在討論嗎?誰一直在狀況外呀!

  「伏鋼帶了個女人回來?」與其說是吃驚,倒不如說李淮安是驚嚇。

  「對啦!而且還是一個不比公主美的平民老百姓!那個姑娘可是從頭到尾都沒將雙手從伏將軍身上挪開!這消息是城門守衛傳出來的,絕對正確!而今早上朝的文武百官全是證人,因為他們親眼見到伏將軍帶那女人一塊上朝,如膠似漆完全捨不得分開!」

  「原來如此。」李淮安點點頭,轉身又走。

  丹芹她們這才驚覺李淮安的出現——

  「公主——」完了完了,公主全都聽見了?!

  「都別過來,我想一個人靜靜下盤棋。」李淮安阻止她們跟上,淡淡說著。

  「都是你啦!公主問什麼你就答什麼!」綺竹和凡蓉各賞了丹芹一記爆栗,痛得丹芹半蹲在閃躲。

  「人家不知道是公主呀……」丹芹好委屈。

  李淮安用盡所有力量,強迫自己平穩地走回房內,她輕輕掩上房門,取來棋盤及棋子,為了要安下浮躁的心緒,她開始下起棋來。

  要眼見為憑,不可輕信謠言。她不相信伏鋼那種魯漢子會明白何謂兒女情長,他不懂的……所以他從不曾在人前讓她親昵地挽著他,他會好別扭、好難為情的。他更不可能為了個姑娘而耽誤上朝正事,付鋼應該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人,公歸公、私歸私,他很有分寸的。他……

  為了一個姑娘,他變成她認識之外的伏鋼了嗎?

  一盤棋間,只有白子,她紊亂的心思根本不在棋盤上,不清楚手裏拈的全是同色棋子。

  「伏鋼,不要這樣嚇我……」她胸口悶疼著,這著棋殺得她無力招架,她從沒設想過會遇到今日這種情況,她不知如何應對,她承認自己好慌……

  李淮安再也端不出冷靜自持,棋盤因她突然起身而撞得散亂,她拉開房門飛奔出去。

  她得去看看究竟,再待在房裏胡思亂想的話,只會將自己逼入死胡同裏。她一直相信伏鋼是待她有心的,這……這是她一直支持下來的最大信念呀!

  早朝結束了嗎?伏鋼還沒離開皇城吧?伏鋼在哪裏?在哪裏?

  她走得焦急,沿路尋著伏鋼的身影,驀地聽見了伏鋼熟悉而豪氣的聲音,她正要上前,卻被人攔住。

  「穆宰相……」李淮安看著來人一眼,一時間有些迷茫,但她仍只記得要快些繞過他,去找伏鋼。

  「十八公主,別過去。」穆無疾又阻了過來。

  「為什麼擋著我?」

  「聽我的勸,別過去。」穆無疾語重心長。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22 AM

她在穆無疾眼中看到了無限同情。同情什麼?同情她癡癡等著、傻傻盼著、深深愛著,全副心思只懸在伏鋼身上,換來的卻是成空的下場,所以他才用這種眼神在可憐她?!

  逐漸聽著伏鋼的聲音遠去,直至再也聽不見了,她低著頭開口,「不想讓我看見他與其他女人卿卿我我的那一幕嗎?」

  「你現在過去,也只是讓碎嘴的人看熱鬧罷了。一個公主質問大將軍帶個女人的戲碼,大家都很有興致想看,而伏鋼不擅長處理這棘手情況,我怕他情急之下會說些什麼傷害你。」伏鋼的性子,他與她都是明了的,萬一被逼急了,他只會口不擇言吠些畜生話,尤其是現下正值甫下朝的時間,百官魚貫走出朝堂,見到李淮安出現往伏鋼面前一站,會有多少人在一旁揚風點火,又會有多少人將這件事渲染扭曲,當成茶餘飯後的笑話看待,對李淮安絕對不是好事。

  「那姑娘……是什麼人?」

  「是前方戰線鄰近小村的村民,屠村下的受害者,伏鋼救了她,但她喪失記憶,不記得任何事,只記得伏鋼,她誰也不肯信任,只信任伏鋼。」

  「以身相許,是嗎?」她扯出僵硬苦笑,「這種老掉牙的橋段……我還以為是書裏才有……」

  「伏鋼帶她一塊上朝是因為她不肯離開他,一見不著伏鋼就害怕大哭,否則伏鋼原先根本不打算將她從戰場上帶回來,實在是無計可施。你也知道,伏鋼臉硬心軟,尤其是對待與他有相似喪家之痛的人,他不忍心。」

  「他很心軟,他對誰都不忍心,獨獨只有對我例外……」

  「你別妄自菲薄,伏鋼不會這樣待你的,你給他一點時間,等妤蘭姑娘傷勢好些,或許她就不會這麼纏著他了。」

  妤蘭……是那姑娘的名兒嗎?伏鋼也是這麼喚她的嗎?

  她與伏鋼相識了多久,伏鋼還是連名帶姓叫她的,這個妤蘭姑娘只出現了多久,就做到了她好想達成的事兒……

  「穆宰相,你認為……伏鋼面對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女,以及一個與他站在同樣視線又同病相憐的平民姑娘,他會選誰?」

  「這……我不清楚。」穆無疾歉然笑著。就算清楚,也絕不可能在此時坦言。

  「但我清楚。我毫無勝算。」李淮安落寞低嘆,「只要我是皇女,我就一輩子不可能擁有他。」

  「伏鋼會想通他對你的情意。」

  「我還能有多少時間等他想通呢?我可以等,但誰能向我保證,等久了……他會是我的?」等待若能看得到盡頭,那麼再辛苦也不會有埋怨。最可怕的是自己掏心等著的,卻是別個女人小指紅線上所糾纏的良人。

  李淮安氣若遊絲說完,默默轉過身,循著方才奔來的原路走回,走了數步後,她停下。

  「她……比我好看嗎?」

  「她的模樣有些像你,但像柔弱的你,沒有你堅強。」

  「是嗎?」她聲音平穩——也難得她還能如此平穩——再問,「他待她……如何?」原來嫉恨的滋味是如此酸澀,她到此時才明白,那時利用柳揚來氣惱伏鋼是多惡質的行徑……

  「還算體貼——但那是因為她有傷在身,伏鋼自是會小心待她。」穆無疾補上這句,想讓李淮安寬心些——是因為有傷才待妤蘭體貼,無關情愛。

  李淮安這回沒再應聲,也不再提問,她繼續挪了步,額際的舊傷宛如被硬生生剝開,再度血流如注。

  有傷在身就能換來伏鋼的體貼,那她呢?她也是那麼那麼的疼呀……

  「十八公主,你要不要……試試上回你我對弈時突發奇想的建議?」穆無疾喚住了她的腳步。   

  她頓了許久,緩緩回頭。「你是指……那時我說的玩笑話?」

  「雖然你說的是玩笑話,但或許它會很有用。」

  「若能成,自然是好事。若不能成……」

  「若不能成,就放棄伏鋼吧,那代表他無心於你,你等待再久也是於事無補。」

  「穆宰相,你話說得好直……好傷人。」

  「我只是假設罷了。」

  「讓我再想想吧,畢竟……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能力接受失敗的後果。」

  「若決定了,跟我說一聲。」

  「嗯……」

  李淮安虛應,無力再撐起任何苦笑。

  她在盼著他回來,並不希冀盼到的是這種苦境。

  穆無疾說得簡單,放棄伏鋼,談何容易。對她而言,那幾乎是刨心挫骨的疼痛呀……

  伏鋼來去匆匆,只待了一日,便拎著穆無疾要他帶走的「東西」回戰場,畢竟戰陣上的情況十萬火急,不容得他浪費太多時間——即使他想偷偷跑一趟皇城去看李淮安一眼也不準許。

  穆無疾真敢下決策,要他帶的東西正是五歲的小皇帝李鳴鳳。

  竟真讓小奶娃禦駕親徵?!

  他還以為這次回來會帶個勞什子無敵兵器——很好,李鳴鳳也算是「兵器」,等兩軍對上時,再派李鳴鳳拿童子尿射他們嗎?!

  偏偏穆無疾面對他的質疑還是笑得亂有自信,害他真想揪起穆無疾的衣領大聲喝問他是哪來的信心呀?!

  當朝主事的大宰相都如此不顧皇上死活,他這個大將軍也隨便他去了啦,抱起小皇帝,趕回前方戰線。

  十日後,捷報傳回皇城,東西鄰國各自退兵,戰事終於休止。

  伏鋼只不過是讓李鳴鳳站到戰陣最前頭去晃個幾回,東鄰國君王自視甚高,不屑與一個奶娃娃作戰,就算勝也不光榮,他的心態伏鋼可以理解,換成是他,他不會也不肯以大欺小地拿刀劍和奶娃娃手上的博浪鼓拚個你死我活。但……西鄰國女皇哭成那個德行是怎麼回事?!

  不過戰爭結束了,真好,希望可以安寧幾十年,讓百姓們也好好松口氣。

  凱旋歸來的前夕,伏鋼額外帶著李鳴鳳去赴西鄰國女皇的邀約——當然穆無疾有交代,要他與李鳴鳳不得推拒這類有益國政的應酬——吃了一場名為談和的慶酒宴,只見李鳴鳳毫不怕生滿場跑,將西鄰國女皇及一班女官給哄得服眼帖帖,又是驚呼好可愛又是嘆息好懂事,硬是將李鳴鳳留在西鄰國都多待三天,他當然只能跟在李鳴鳳身邊,護他安全。

  西鄰國吃完酒,換東鄰國也派人邀他們過去,東鄰國君王沒有西鄰國女皇好打發,吃酒歸吃酒,東鄰國君王不只一次明示,待李鳴鳳長大成人,他們同樣不放棄繼續擴張領上,言下之意就是叫他們皮繃緊一點,結果李鳴鳳竟還童言童語回了東鄰國君王一句「好呀,我等著你來,你可別太早被自個兒兄弟給鬥下來,皇位要坐久一點呀。」

  當李鳴鳳這句話脫口而出,伏鋼已有心理準備會被一大群東鄰國士兵包圍起來砍,他雙手按住左右兩柄大刀,殺意一觸即發——

  結果東鄰國君王不怒反喜,笑得像得了失心瘋,哈哈哈哈地連灌李鳴鳳好幾杯烈酒——也不想想李鳴鳳才幾歲大。

  最後還是他扛著發酒瘋的五歲奶娃回到營帳,才結束這種比打仗還累人的連日酒宴。

  營帳內,士兵都在整束裝備,等著明早啟程回鄉,看著眾人在忙,伏鋼才開始有了笑意及歸鄉的喜悅。

  他回去後的頭一件事,就是先刷幹凈一身的汗臭,刮刮胡、修修發,然後……

  突然好想念在李淮安那兒喝到的茶水香……

  李淮安站在城樓,見巷街上全是鑽動的人潮,迎接她二十六皇弟與所有將兵歸來,歡呼聲震耳欲聾,這一日的城裏彌漫著無限喜悅。

  綿延著好長的人龍佔滿街道,幾乎全城百姓都出門瞧這空前盛況。

  「丹芹,咱們也去。」

  「去哪兒?」丹芹正與狂風吹亂的一頭長發對抗,在呼呼風聲中聽見主子拋來的這麼一句。

  「我們也去看看熱鬧。」

  「公主,你是要跟著百姓一塊擠在巷道看軍隊回來?」

  「嗯。」

  「在這裏看也可以呀,反正等會兒他們還不是會進皇城來。」雖然按照此時的速度,回到皇城可能正好趕上晚宴。

  「不一樣。那裏好熱鬧、好歡樂。」而這裏,只有冷風。

  「但擠在人潮裏就不好玩了嘛……呀呀,公主,等等丹芹啦!」丹芹追著不聽勸的李淮安下城樓,在百般不願下,將自己的衣服貢獻給李淮安,讓李淮安打扮成尋常姑娘。綺竹她們也同樣反對李淮安出宮,但誰也阻止不了她,所以在一個半時辰之後,她們與李淮安一塊混在人群裏,近距離看著長長軍隊歸來。

  「有沒有瞧見伏將軍?」丹芹踮高腳尖,在混亂中尋人。

  「還沒瞧見,可能還在後頭。公主,你要牽牢丹芹和凡蓉的手,不能放開哦。」綺竹不時小聲湊到李淮安耳邊叮囑。

  「我知道。」她哪有本事放?丹芹和凡蓉根本不是握住她,而是牢牢纏住她,只差沒拿長絹子將她與她們扎在一塊。

  「是伏將軍和皇上!」方有人大喊,隨即有人高呼萬歲。

  人潮鼓動,推擠變得更頻繁,幾名小宮女護著她,往後頭又退了些。

  「抱歉抱歉,能不能讓我到前頭去?」李淮安身後有姑娘輕聲央求,她回頭,瞧見一名清秀女孩,那女孩也匆匆瞥了李淮安一眼,互相給了彼此笑容,李淮安側身讓清秀女孩過去。

  「她長得有幾分像公主耶。」丹芹壓著聲音道。「不過公主美多了。」

  「那還用得著說。」凡蓉對於自家主子可是自信滿滿。

  倒是李淮安禁不住多瞧了清秀女孩好幾眼,看清秀女孩好努力擠過重重人群,往最前頭擠去——

  「伏大哥!伏大哥!我在這裏!」清秀女孩使勁對著軍伍揮手,笑得何其燦爛。

  李淮安瞠圓眼,一方面是因為清秀女孩的呼喊,一方面是騎著駿馬的伏鋼竟靠了過來。

  妤蘭。這名兒瞬間浮上心頭。

  原來她就是妤蘭……

  「你怎麼跑來了?你忘了自己還是個病人嗎?!」伏鋼大掌一撈,將妤蘭從擁擠人潮中撈到馬背上來。

  先前帶了妤蘭回來,伏鋼便將她安置在將軍府裏,讓府裏的人照顧她,一開始她還是哭著不離開他,後來全賴府裏老廚娘又哄又騙,才讓她點頭同意讓他趕回戰場去忙正事。這段日子裏,妤蘭的傷勢逐漸痊愈,也不再那麼怕生,府裏眾人待她又好,她不再總是怯生生的了。

  「我請葉子哥帶我來接你……你終於回來了,我等好久哦!」葉子哥是將軍府裏的馬夫,待她好和善,天天都摘花來送給她,所以她改纏葉子哥比較多。

  「要等我回將軍府也能等到,你養病不養病,跟著人來擠,也不怕又摔倒?你這陣子有沒有乖乖吃飯喝藥?」

  「當然有。你交代的事,我一定有做到。」她笑咪咪地環抱住他。

  「好。」伏鋼像摸小狗一樣摸摸她的頭。「葉子在哪?讓他帶你回去。我還得先跑皇城一趟,將皇上平安送回去。」

  「葉子哥在——」她尋找葉子哥的身影,「那裏!」

  伏鋼隨著她的指瞥過去,發現葉子的同時,也看見葉子身後那名突然轉過身去的姑娘。因為匆匆一眼,他差點誤以為自己又看見李淮安了……

  怎麼可能?李淮安才不可能到這種人擠人的地方看熱鬧。

  「葉子,過來將妤蘭帶回去。」

  「是。」

  「等會順路帶妤蘭去買幾塊芝麻大餅。她不是很愛吃嗎?」瞧著葉子呵護妤蘭的模樣,以及妤蘭現在不纏他反而更纏葉子,伏鋼心裏真的大松口氣,不過也有一種母鳥看著小鳥離巢學會飛的落寞。這大概就是嫁女兒的心情吧?

  他將妤蘭當成妹子,若他的小妹沒死,應該也是妤蘭這如花似玉的待嫁年紀。

  「我哪有很愛吃……」

  「一個姑娘家能吃掉三塊就算很愛吃了。」伏鋼毫不給她面子地大笑。

  他們還說了什麼,李淮安已經沒有在聽,她背對著伏鋼,一直到軍伍又往前進,人群跟著移動,所有嘈雜都走遠,身旁的丹芹、綺竹及凡蓉誰也不敢開口喚她,方才那一幕,她們也瞧得夠清楚了。

  從來不給公主好臉色的伏鋼,竟對個姑娘萬般呵護,她們看在眼底都覺得很難受,更何況是公主……

  「陪我走一趟宰相府吧。」

  李淮安再轉身,臉上又是一派平靜,只除了無法掩藏的淡紅眼眶。

  是該去告訴穆無疾,她的決定。

  「伏鋼,在找誰?」

  穆無疾不是沒有察覺伏鋼在酒宴上不時東張西望,故意這麼問。

  「她怎麼沒出來一塊吃?」所有皇子皇女及皇親國戚全都出來吃慶功酒,獨獨不見李淮安。

  「十八公主嗎?我還以為你忘了這號人物了。」

  「胡說八道什麼,我怎麼可能會忘記?」幹嘛說得好像他很狼心狗肺似的。

  「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愁,可憐桃花面,日日見消瘦;玉膚不禁衣,冷肌寒風透;粉腮貼黃舊,蛾眉苦常皺;芳心哭欲碎,肝腸斷如朽——這些話你恐怕是沒讀到,不過倒是做得挺順手的。」穆無疾是酒席上唯一一個飲茶不飲酒的人,畢竟他的身子骨仍不好,愛妻嚴禁他碰酒。

  「雖然沒讀到,但一聽就不是好話。」尤其是穆無疾那一臉責備,他伏鋼駑歸駑,也不是真的蠢到極點。

  「需要我替你解釋這些句子的意思嗎?它是在說負心漢有了新歡就一心只關懷新歡笑起來多美多可愛多惹人憐,任憑舊愛愁眉深鎖日漸消瘦都無心去理睬。」

  「那你剛還說什麼我做得挺順手?我哪時這樣了?」

  「新歡不正是妤蘭,舊愛不就是十八公主嗎?」

  「妤蘭?!我跟妤蘭有什麼幹係?!」

  「是沒什麼幹係,只是在大街上摟摟抱抱,讓全城的人都瞧見了你伏大將軍是如何如何地疼惜她,又是如何如何地關心她。我想想你是怎麼說的……你怎麼跑來了?你忘了自己還是個病人嗎?!要等我回將軍府也能等到,你養病不養病,跟著人來擠,也不怕又摔倒?你這陣子有沒有乖乖吃飯喝藥?等會順便帶妤蘭去買幾塊芝麻大餅,她不是很愛吃嗎?一個姑娘家能吃掉三塊就算很愛吃了……好個甜蜜景象。」穆無疾酸不溜丟地損伏鋼。

  「你、你那時在場呀?」

  「我不在場,但有人在。」

  「誰?」

  「十八公主。」

  伏鋼先是驚訝,但想想又不對。「少誆我。她怎可能跑去那種地方?她如果出城,也一定是八人大轎扛著,我不可能沒看到她——」

  「隨你愛怎麼說都罷,反正她瞧見也好,沒瞧見也好,城裏傳得也夠精採了,不用雙眼看,光用耳朵聽也差不多了。」

  「我跟妤蘭真的沒什麼——」

  「你跟我解釋有什麼用呢?」該讓伏鋼努力解釋的對象又不是他。

  伏鋼執杯的手握了握,想起李淮安知道了妤蘭這號人物的存在,萬一誤會了怎麼辦——

  「我……我去看看她。」

  伏鋼離開熱鬧酒宴,直直往她的寢居去——他自然不可能太懂禮數地等人通報一聲,人就大刺刺闖了進去。

  李淮安托著腮,自己與自己下著棋,低飲著長睫讓人看不清她此時的情緒。屋裏很靜,只有棋子輕輕擱在棋盤上的喀喀聲,一直到燭光被伏鋼給擋去大半,她才緩緩抬頭,無言凝望他,臉上沒有驚喜。

  「怎麼過來了?酒宴結束了嗎?」她換了黑子,放進盤裏,又取來白子,沉思著下一步如何走,但在那之前,她喚來丹芹,要丹芹替伏鋼奉杯熱茶來。「抱歉,我沒料到你會過來,所以沒準備什麼好茶,你再稍待片刻。」

  「你……你額上的傷好一些了沒?」

  「你是不是問得太晚了些?那是兩年前的舊傷,若到今日還沒痊愈就太糟糕了。」

  「有留下疤痕嗎?」此時她額際有長發掩著,瞧不出端倪,他想伸手去撥開看,又不能動手。

  「不礙事的。頭發能蓋掉,沒人會瞧見。」

  「那麼就是有留疤了……我那時不是故意的,抱、抱歉。」晚來的歉意。

  「嗯,我接受你的歉意。」

  丹芹此時也送來熱茶,福身將茶擱在桌上,瞪了伏鋼一眼才退下。

  「喝杯茶解解酒吧,我聞到酒味了。」

  「只灌一兩杯而已。」伏鋼將茶喝光,衝淡嘴裏的酒臭。

  「打了勝仗,難免的。」她說話時都沒抬頭,逕自下棋,口氣好淡,雖然句句有應有答,距離卻好遠。

  「我聽穆無疾說……你今天有到街上去看我們回來。」

  她頓了頓。「嗯。」

  「我怎麼沒瞧見你?」

  因為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又豈會看見我?

  「大概是人多吧。我只待了一會兒,沒久留。」

  「你有瞧見我嗎?為什麼不叫住我?」要是她出聲喚他,他就不會沒發現她。

  李淮安靜了下來,執棋的手在顫抖,她將它藏在袖裏,緊緊掄握起來。

  「我是個公主,你要我在大街上喊出你的名字,然後呢?飛奔過去?跟你說歡迎歸來?」

  還是飛奔過去,又讓他驚嚇得一把推開她?他那時的懷裏,哪裏還有她的位置?那裏佔了個清秀姑娘,一個展開手臂抱住他時,不會被他掙開的漂亮姑娘……

  「你看見我跟妤蘭……」

  「伏鋼,有時我真的覺得你是鐵石心腸。」她抿著唇,慢慢吐納才能壓下鼻酸。「你看不出來我已經很難受了嗎?你看不出來我在嫉妒嗎?你看不出來我……已經好累了嗎?你非得見到我放聲大哭,才會知道我疼嗎?妤蘭妤蘭妤蘭……你在我面前喚著另一個姑娘的名兒,你當真以為我無動於衷嗎?我一點也不想聽見你和那位姑娘任何事情,如果你還有一絲憐憫,求你就這麼掉頭走吧!你知道我可以熬得過去,我不會尋死覓活,只要不再見你,我會越過越好。」

  「你誤會了!我和妤——我和她沒有其他幹係,只是她生病了又死了親人,孤苦無依又死纏著我,我才會想說把她帶回來照顧——」

  「你待她那般的好,卻告訴我她跟你沒有幹係……我又不會去破壞你們,你何必騙我呢?」

  「是因為她和我同樣遭受過——」伏鋼噤了聲,字句全梗在喉頭,在他看見李淮安揚睫覷他時,眼眶滾落的眼淚。

  他從來沒看過她哭泣,從來沒有。不管他給過她多少壞臉色,也不管那時她撞傷額角很痛,她都沒哭,現在卻——

  「求你,別再說了。」她低低央求。

  「你讓我解釋——你,不要哭了……」之前妤蘭老是在他耳邊哇哇大哭,他只覺得麻煩,卻沒有這種撕心裂肺的糾結。「不要再哭了!不然我發誓給你聽,我如果和她有任何不清不白的幹係,我當下就被雷給劈死!」他不想讓她誤會!誰誤會誰調侃他都不在乎,就是她不能!

  水溼的眸子幽幽與他互視,她安靜不開口,他難以平復激動。

  「你還是不相信我?」沒聽見李淮安做出任何回應,伏鋼心裏焦急難當。

  「伏鋼,你要不要先回去了?你說的我有聽進去,你不用再多解釋什麼,也不要拿自己的生命發毒誓,我想安靜一會兒,你過幾天……再來吧,好嗎?」她抹幹眼淚,對他擠出淺笑,卻開口驅趕他。

  「你如果相信我的話,為什麼要我過幾天再來?我說的全是實話!不然我叫妤——她來跟你解釋……呃……」找妤蘭來解釋?弄個不好只會越解釋越糟。萬一妤蘭抱住他死不放,他就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未了,伏鋼也只能做罷。「算了,我過幾天一定會再過來!」

  「好。」

  「你不準胡思亂想!也不準再哭!我真的真的真的和她沒有幹係!」一連三個真的,強調再強調,連走掉後還不放心回來看了兩三次,確定她沒再悲切啜泣才真的走遠了。

  「信他了?」穆無疾從一旁走出來,身後跟著擔心的小宮女們。

  「我覺得自己好糟糕,明明說好要嚇嚇他的,看他那個模樣,又狠不下心來……」李淮安嘆口氣。方才她的確說了不少心底話,連落下的眼淚都是真的,但看見伏鋼那麼慌亂想為她釋疑,又因她的哭泣揪皺著濃眉,她連最後一絲的疑慮都煙消雲散了。

  伏鋼不是個善於撒謊的人,他心思不夠深沉,也因此擁有更可貴的真誠。

  「那麼,『那件事 是做或不做?」穆無疾怕她一心軟,又捨不得拿伏鋼來玩。

  「做。因為不做的話,我和伏鋼仍是維持這樣的曖昧關係。我想得到他,不要再任他若即若離。這一次,我希望能真真切切地擁有他,不擇手段……」

  「伏鋼是該吃些苦了。我支持你。」

  「支持還不夠,你得幫我。」

  這兩年來,穆無疾和李淮安培養出另類的好友誼,他發覺李淮安是聰明的,有好些條退敵計策還是他一邊與她對弈時,她突發奇想得來的。可惜她是個女子,否則她也有成為謀士的好天賦。他曾笑著誇她有副好頭腦,她聽畢卻只是輕揚嘴角,說她沒有任何野望,她只奢望能將幸福握在手中,平平淡淡過知足的一生。

  「之前不是才說你想自己來?」

  「面對伏鋼,我可以自己來,但面對東鄰國,沒有您這位穆宰相,淮安毫無用武之地。」李淮安非常適時地讚譽穆無疾。

  「說得也是。沒有我,這戲怎麼繼續演下去呢。」穆無疾絕不是在自誇,而是陳述事實。

  伏鋼,你開始準備好暴跳如雷吧。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22 AM

第八章


朝廷上,一片死寂。

  龍座上的小皇帝注意階下百官的精神不如注意手上玩具來得多,佇立在小皇帝身旁的自然是真正掌權者穆無疾,就在不久前的剛才,他宣布完某事,百官不知是啞口無言或是不敢提出異議,眾人靜默不發一語,獨獨伏鋼在消化完穆無疾的話之後,從百官中跳了出來吼——

  「這是什麼道理?我們又沒有戰敗,憑什麼要我們再送一個皇女去和親?!」又不是打輸了任由對方割地搶人也不能吭聲,他們明明就逼退了敵軍,沒叫敵軍送幾個蕃公主來就夠寬容了,現在竟還要送人出去?!

  「這與戰勝戰敗無關。和親是兩國互好的方式,若結為秦晉,對我們及東鄰國皆是有利而無害。況且東鄰國君王並沒有單方面想佔我們便宜,我們送一個公主,他們回一個公主,雙方親上加親,所以東鄰國君王的這項要求,我同意。」穆無疾不讓伏鋼多言,從太監手上接過皇親家譜,翻過數頁,「東鄰國公主芳齡十六,依年齡看來,正值十八的二十一皇子最為合適,相信讓她成為二十一王妃也不辱沒了她。至於我們這方嘛……十七、十八、十九這三位皇女都恰好是十八歲,要挑誰好呢?」

  穆無疾故作沉吟。

  「不如用抽簽的吧,一來公平,二來省事,三來抽著了誰,誰也不得有異。你去取木牌來,備筆墨。」他吩咐一旁太監。

  不一會兒,穆無疾要的東西已備妥,他快速潤筆,取來第一個木牌,飛快書寫。

  「十七皇女李國安……」換第二個木牌,「十八皇女李淮安……」最後一個木牌,「十九皇女李信安……」

  沒人看見穆無疾寫了什麼,但他每寫一個木牌就念出名字,所以眾人也不疑有他。

  擱下筆,三個木牌置入木箱內。

  「就請聖上來抽吧。」

  太監將木箱捧至李鳴鳳面前,李鳴鳳探手進去攪和,玩夠之後終於緩緩拎了一塊木牌出來,太監恭敬接過。

  「大聲念出來,讓諸位都聽見。」穆無疾帶著笑,彷佛胸有成竹。

  太監不敢怠慢,尖細且高昂的嗓音隨即朗聲道——

  「十八皇女李淮安!」

  伏鋼爆出成千上萬句的粗話,一直到退朝的現在,他還是鎖不住嘴,他用透了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種粗魯字眼辱罵東鄰國君王,這個老不死的老不修的老色鬼,早知如此,他當初就幹脆單槍匹馬殺進敵陣,將東鄰國君王給亂刀砍死,省得他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居然妄想娶李淮安?!

  「伏鋼,你可不可以不要繼續用粗鄙話污染我的耳朵?」

  穆無疾是最大受害者,因為他被伏鋼一把揪住衣領,對著他轟出一堆粗話,雖然句句都是問候東鄰國君王的祖宗八代,吼疼的卻是他的耳。

  「你還有臉說?!你誰不挑,去挑她幹什麼?!」伏鋼罵得一點也不口渴。

  「不是我挑的,是聖上挑的。」

  「你就不會跳過她嗎?!」

  「怎能跳?她前頭有個十七公主,後頭有個十九公主,若是我在朝上說從十七和十九公主裏頭挑一個,眾人勢必覺得詭異,十八公主既沒婚配也無對象,為何將她除名在外?你要我拿什麼說辭來搪塞?我也很不希望十八公主去和親呀,東鄰國君王是出了名的火爆,更是出了名的不懂憐香惜玉,這一去自然不可能享受榮華富貴,所以我才想賭賭運,畢竟三抽一,要抽到的機運沒那麼高,誰知道聖手一捉就是捉到她——只能說是命吧。」

  只不過,這個「命」裏,穆無疾動了手腳……此時當然不能說。

  「你——」

  伏鋼已經夠火了,聽穆無疾說到東鄰國那只畜生不懂憐香惜玉,腹內一把火幾乎燎原!

  「不過還是有方法挽救的,端看你肯不肯犧牲了。」穆無疾道,給了伏鋼一線生機。

  「我?還有什麼方法是我能做的?是不是要我潛入東鄰國將那只畜生給暗殺?我做!」伏鋼想也不想地道,而且頗有穆無疾一點頭,他就立刻殺去做的高亢氣勢。

  「伏鋼,你若娶她,不就輕松了事?」

  「呃?!」高亢氣勢瞬間消滅殆盡,只剩下癡呆魯男人一只。

  「只要對眾人說,你與十八公主老早就互有愛意,甚至已私定終身,那麼將十八公主留下就不是難事了。」

  伏鋼的回答卻只是尷尬撇開頭。

  「怎麼?很困難?」

  「就不能讓我去宰人了事嗎?」只要把想和親的那家夥做掉,理所當然不用送人去和親。他覺得他的提議比穆無疾好。

  「伏鋼,你到底有沒有喜歡十八公主?換成任何一個男人,正面臨這種抉擇時,都會毫不考慮選擇我的方法。」此時不英雄救美,更待何時?

  「這……我也不知道啦!我是不想讓她去和親,但叫我娶她,嘖——」

  「這聲『嘖 的意思,就是代表你不願意?」

  「好啦,我坦白說了啦!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她那麼的……美好,應該要找個像你這種類型的男人才合適,我不行,我不想害了她!」這是伏鋼頭一回在穆無疾面前坦承心意及心裏纏成好幾個死結的介意,「她要人小心捧著,像個瓷娃娃一樣,只要一不小心就會摔破,我卻是不懂得溫柔的粗魯人,我吃的是粗食野菜,穿的也不過是能禦寒的衣料,我甚至還很討厭讓人伺候東伺候西,她跟著我也要吃苦的——她愛下棋,我不懂;她愛彈琴,我也不懂;她吟詩作對,我更是半句也跟不上。就算……就算真的有喜歡她,我也——」

  他與她,自小生長環境不同,她是眾星拱月的皇親,他卻是平常鐵匠的孩子,她隨便一件衣裳就足以買下當初他們一家子口整櫃的破衣,她是朵最嬌傃的花,綻放於皇家,若將她移植到他這兒,他只會書她凋謝枯萎。

  「伏鋼,以你現在的身分,要娶個公主也很門當戶對了。」堂堂大將軍,有多少達官顯要想將閨女兒塞給他,他太妄自菲薄了。

  「她高高在上,我不敢要她。」怕要了,卻傷害了她。

  「認為她高高在上的人,是你。在我眼中看來,你才是那個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人,所以沒有看見在愛情裏已經如此卑微的她。」

 穆無疾最後那句話,伏鋼有聽沒有懂,但聽得出來穆無疾在罵他。

  他是很欠罵沒錯。

  嘴裏說著自己配不上李淮安,心裏卻又極度不願意讓她去和親,不敢奢想娶她,又不要別的男人擁有她,矛盾得連他都嫌惡起自己。

  「和親,嘖……」

  真煩人的思緒,他無處發洩滿肚子火氣,在校場虎虎生風舞完好幾百招的刀法,心情還是沒能平息下來,腦子裏浮現出李淮安的容顏,那樣文靜、那樣沉著,瞅著他瞧時讓他又愛又怕,像是足以溺斃他,卻又輕易安撫他,她隨著年歲增長而越發美麗,唯一不變的是那對水靈靈的黑眸,與他在禦書房見到時如出一轍。

  見她一面是他當年的心願,如果再給他一次重選的機會,他同樣還是會向先皇及七王爺要求見她。   

  她是唯一一個每回當他從戰場上平安歸來時,都能從她眼中看到欣喜的人。她不在乎他戰勝或戰敗,從不以功績來看待他,不像朝廷上那些家夥的嘴臉,要是他戰敗,每個只會數落他不盡力,誰在乎過他手臂上的傷傷得多重,又有誰在乎過他與小兵們的死活?

  只有她,總是漾著好喜悅的笑容,喃喃說著:「感謝老天,你平安回來了。」

  每每她這麼說時,他就好想逃開,逃開沉淪在那般溫柔嗓音及眸光裏的衝動,逃開自己想飛奔到她面前,討著要她多賞幾句安慰的脆弱。

  伏鋼握了握拳,拋下大刀,渴望現在見她一面。

  他此時有一句話在胸膛裏翻騰,不吐不快,梗在喉頭好癢好難受——

  「你不要去和親,我……我……曲、曲、曲……」

  大半夜裏被人一腳踹開門板驚醒的感覺絕對稱不上好,尤其她衣衫不整又披頭散發,而踹開她房門的男人一句話都無法說齊,「曲曲曲」了老半天,那對在蠕動的唇瓣彷佛正準備說出多偉大的字眼,卻沒有下文。

  李淮安從薄帳裏探出光裸的藕臂,摸索到幾桌上的衣裳,取進薄帳裏著衣完畢後才慢慢掀開床帳下床。

  「你曲什麼?」

  「我、我曲你!」呀!終於說出來了!

  「你曲我?」這是什麼怪句子?

  「不要去和親,我曲你!」

  「不要去和親,你『娶 我?」她替他糾正發音。

  他壯士斷腕地點頭。

  「為什麼?」

  「當然是不要你去和親!」

  「為什麼?」

  「我說了,不要你去和親!」她還沒睡醒嗎?他都吼得很大聲了。

  「為什麼?」她第三次問。

  「不、要、你、去、和、親!」這回他逐字逐字加重道。

  「為什麼?」像在挑戰伏鋼的耐心,她第四次開口仍是同一句話。

  「你——你幹嘛一直問這句?就是因為不要你去和親,所以我娶你,這幾個字很難懂嗎?你是不是還在作夢?快點醒過來!」伏鋼只差沒動手拍她的臉頰,將她拍醒。

  「為什麼?」倣佛在挑戰伏鋼脆弱的耐心,她問出第五次。

  「你為什麼要一直問為什麼哪有什麼為什麼不就是這個為什麼你再問什麼為什麼我就——」

  「我問為什麼是因為你沒有說出為什麼。」

  「你……你在找我麻煩是不是?我已經說幾百遍了!」

  「你只說了不要我去和親。但是,為什麼呢?」

  厚!火大!

  「這還需要問嗎?你是沒去過東鄰國才在這邊吠吠吠,你知不知道那邊有多冷?白天熱得讓你想脫光全身的衣裳,晚上又凍得連呼吸都會結成冰塊!你這副瘦身子到那裏別想熬過半個月!還有東鄰國那只死畜生,想不想算算他有多少個女人躺在床上等他臨幸?你這種性子的女人嫁去那裏和親,只會被她們欺負到死!他們的食物也不好吃,硬得跟石塊一樣,你咬得動嗎?連水喝起來都有股怪味——」

  「伏鋼,這些就是你所謂的『為什麼 嗎?」

  「當然!不然哩?!」

  她淡嘆,「還有其他要補充的嗎?」她想聽的話,並沒有在他那一長串的吠叫中出現,他給她的理由還不夠。

  「補充什麼?」

  「補充東鄰國有多恐怖有多黑暗,畜生有多少只,悍婦有多少個?食物有多難吃?水有多難喝?」她笑道。聽得出來伏鋼吠句裏帶有多少的擔憂及關懷,但她真壞,在此時只想逼伏鋼說出心意,想聽他嘴裏說出「我捨不得你嫁,我喜愛你,你別嫁」這類的奢侈話……

  「沒有了。我都說了這麼多,你敢嫁?!」

  「你說過,和親是公主的本分,之前送出去的皇姊們也不見得都嫁到了好國家,她們還不仍是去了?憑什麼輪到我,就可以因為那邊的氣候、食物及君王而選擇去或不去呢?」

  「這——」伏鋼被堵得啞口無言。

  「你的理由太薄弱了,連我都說服不了,還想說服誰?」她緩緩起身,與他擦肩而過,扶著門,一手指向屋外,他正疑惑她這個動作是何意時,她又笑笑開了口,「大門在那邊,你應該知道的。慢走,不送了。」

  她帶著最溫婉的笑容,趕他走了。

  伏鋼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說錯什麼話,他以為李淮安聽見他要娶她會很開心,然後像之前那樣柔柔地圈抱住他,不斷在他懷裏點頭說願意願意願意……

  現在是怎麼回事?

  一頭霧水的伏鋼急乎乎去找人解答——此時能幫他釋疑的人,除了穆無疾外,不做第二人想!

  砰!

  伏鋼情急之下從來都不會記得敲門這種美德,他一腳踢開穆無疾的房門,與方才踢開李淮安房門同樣的粗魯。

  「她為什麼不肯嫁我?我跟她說了那麼多東鄰國的恐怖之處,她為什麼還是一副什麼都不怕的樣子?她膽子有這麼大嗎?還是她以為自己有什麼好本領在東鄰國繼續穿好的吃好的用好的?東鄰國那只畜生,我現在就去砍了他還來不來得及?!」

  伏鋼一拐進別人家就劈哩啪啦轟出一連串的吼叫,最後甚至揮開別人家的床帳,將才剛驚醒、還滿臉惺忪不知發生何事的穆無疾給一把揪起,湊近他鼻前繼續汪汪汪。

  「她到底在想什麼?嫁給我比去和親還要痛苦嗎?她不是一直說喜愛我的嗎?為什麼聽見我叫她嫁我,她沒有半點高興,還一直問我為什麼為什麼?她這兩年受了什麼刺激嗎?才過了兩年她就不喜歡我了?!呀——難道是我那個時候不小心推她撞到桌角,她跟妤蘭一樣失去記憶?!不對,她還記得我,並沒有失去記憶——」伏鋼倒抽一口涼息,「還是她什麼都記得,偏偏就是喪失了她喜歡我的那段記憶?!軍醫說過,撞到頭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那怎麼辦?!怎麼辦?!」

  「小蒜,沒事,繼續睡。」穆無疾先拉開伏鋼擰在他衣襟的大手,再側身吻吻愛妻的額心,順手替她將眉宇間那控訴「好吵」的蹙結給推散,接著就是解決噪音來源——

  伸手蓋住伏鋼喋喋不休的嘴。

  「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三更,尋常人都睡死的時辰。」穆無疾難得地用兇狠目光瞪人。吵醒他是小事,吵醒愛妻該當何罪!「有話到外頭去說。」

  伏鋼點點頭,率先離開穆無疾的房間,穆無疾也跟著出來。

  「你大半夜跑去叫十八公主嫁給你?」好膽識!他都好想替伏鋼鼓掌。

  伏鋼帶些不自在的靦腆點頭。

  「不是說不敢要她嗎?」

  「我想我一定是瘋了!」伏鋼以指粗魯地爬梳過黑發。「我也不知道……就是……嘖,忍不住——當我完全清醒時,我已經在她面前把話都說出來了。」懊惱。

  穆無疾可以想像那時伏鋼有多手足無措,真可惜沒在現場看,不然會有樂趣許多。

  「然後?」

  「然後她指著大門的方向,叫我走!」想起來又是窩囊又是氣惱又……不知所措。

  「那一定是你又說了什麼渾話。」否則李淮安脾氣好,又對伏鋼百般退讓,擁抱他都來不及了,哪可能要伏鋼滾。

  「我哪有?!」伏鋼被誤會得很火大,「我告訴她東鄰國熱很熱、冷很冷、君王又壞到一個不行,滿後宮全是女人,吃不好穿不好,我叫她不要去和親,這有什麼不對嗎?」每個理由都響亮亮的!

  「就這樣?」

  「不然是要怎樣?!你和她這種老嚼些艱難文詞的人腦子到底裝什麼我真的弄不懂耶,她就是露出和你一模一樣的表情——對,就是這號表情!一臉好像我說得不對、說得不好……幹啥呀?有話不會直說嗎?!」

  「你應該要再誠實一點,這種時候她想聽的,也不過是那麼簡單的一句話罷了。」

  「誠實?這幹誠實有個屁關係呀!而且——她想聽的是哪一句?」伏鋼惘然的表情不是做假的。

  「你真駑呀……」穆無疾對於伏鋼的遲鈍已經無話可說了,只能搖頭。

  「穆無疾,明天可不可以把小大夫借我,我帶她去替李淮安看病,說不定真的是撞到桌子那次的傷還沒好……」

  「要醫也是先醫你這顆石頭腦,叫小蒜剖開看看你腦子裏面是不是真的只塞破銅爛鐵!」

  「我聽得出來你這句話是在羞辱我。」伏鋼怒目橫眉。

  「那表示你還有救。」要是連這句話的本意都聽不出來,伏鋼就沒救了,萬幸。「你自己再好好想想該對十八公主說什麼。她不是刻意刁難你,你不用往牛角尖鑽,別復雜化了,朝簡單的那方面去想吧。」

  他言盡於此,其餘的,就憑伏鋼的慧根了。

  如果他那顆石頭腦能養出啥慧根的小豆苗的話——

  和親此等大事,很快就在城裏城外傳開來。

  對於百姓而言,皇族與鄰國和親這事兒是遠遠不及柴米油鹽又漲價來得要緊,街坊是偶爾有人會提及,但也只是幾句話閒聊過去,了不起特別多在意的部分就是希望這回送出去和親的公主能爭氣些,看看是否能迷得鄰國的君王從此不早朝,更無暇侵略其他國家。

  誰都不在乎公主的死活及惶恐,送出去能不能換來安寧才是重要的事,至於感激……這種情緒鬼才有哩!

  人,真的很自私,只要自己好,其餘的就隨便他去送死。

  不只百姓,連眾官也相同,全城裏,只剩下伏鋼一個人在急。

  伏鋼始終鍥而不捨,夜夜三更跑去踹李淮安的房門,將他苦思一整天所想到「不讓你去和親的理由」告訴她,然後繼續被她指點著大門所在給送了出來,他只好又跑去踹穆無疾的房門訴苦兼抱怨,最後被好幾夜都給伏鋼吵醒的皇甫小蒜狂怒撒來大把大把的迷藥迷昏在穆無疾他們的床角邊,才得以換到一夜好眠。

  「東鄰國的那只畜生長得三頭六臂,青面獠牙,渾身長膿腳底生瘡……這種理由虧伏鋼說得出口。」穆無疾聽完伏鋼昨夜的說辭,不禁朗聲笑了。

  「他說嫁去東鄰國,沒有床可以睡,只能打地鋪睡在泥地上,還說他們都是獵到一頭鹿就直接殺來生食,喝鹿血啃鹿骨,吃鱔魚時是活生生一整條用吞的,如廁也沒有草紙……」李淮安說著也無法說齊,被自己噗哧的笑給打斷。

  「不過他很努力想說服你。」

  「他呢?此時還睡在你房裏床邊地板?」

  「一時半刻醒不來。我妻子下的迷藥非常的重。」千萬不要小覷一個睡得正好又被吼醒的人心裏那把怒火,他還很擔心再這麼下去,他愛妻會失手拿毒粉撒伏鋼——懷孕的女人情緒起伏是相當大的。

  「別讓他著涼了。」李淮安總是忍不住關心著伏鋼。

  「他壯得像頭牛,不用擔心他。倒是你,打算玩伏鋼玩到什麼時候?再拖下去,你恐怕真的得去和親了。」

  「伏鋼仍沒有說服我。」

  「我還以為他的行為會感動你。」

  「是感動呀。他越是焦急,我看在眼裏的感觸越深。但是他沒有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意,他想留下我,卻不肯給我承諾……留下我之後,他會不會又故態復萌地讓我苦苦追逐他?」李淮安替自己及穆無疾斟滿茶水。「他必須為我獻上真心,向我也向他自己坦白他的愛情,否則我不會讓步的。」

  或許穆無疾會覺得她任性,但那又何妨?她眷戀著伏鋼那麼久了,個中冷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認為自己恃寵而驕,她只是想要伏鋼弄懂自己的情意,然後再勇敢無懼地告訴她,如此而已。

  「萬一你到了東鄰國,我可不見得能幫得上忙。」東鄰國路途迢迢、發生任何事也無法趕過去救她,她自己得想好後果。

  「你安心吧。之前你向東鄰國君王央求合演這出和親戲碼,我也與他有幾封書信往返,我會給東鄰國君王一份滿意厚禮——至少能確保我在東鄰國不會受到折磨及淩虐。」再說,東鄰國那邊還真的在等待她這名和親公主的到來,臨時要喊停,才真的會得罪東鄰國君王。

  「太聰明的姑娘也真是讓人捏把冷汗。」走的棋路都是又險峻又大膽。「你要不要考慮請我妻子對伏鋼下藥,讓你直接侵犯他,再等著要他負責?」

  「伏鋼不是你,他是會負責沒錯——娶了我,再將我丟在府裏,二十年內不敢回來見我。」就是知道伏鋼會有這樣的反應,她才完全沒想過用這招自取滅亡。

  「太駑鈍的男人也真是讓人無能為力。」這句話當然是在講伏鋼。

  「太駑鈍的男人,讓人又愛又恨。」她感嘆,講的同樣是伏鋼。

  而後十日,伏鋼仍只有「東鄰國那只畜生白天是男人晚上極可能變成女人,嫁他不會幸福」、「東鄰國裏連兔子都比一般的還要兇,見人就咬」這種破理由企圖扭轉李淮安的決定,想當然耳只有兩個字——慘敗。

  第十一日,李淮安由一列軍伍護送,浩浩蕩蕩前往東鄰國和親。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23 AM

第九章


「賜十八公主平安富貴鎖一副。」

  「謝皇上恩典。」

  李淮安一襲鮮榴紅裳,青絲盤整成寶髻,平跪於階堂之下,讓宮女將平安富貴鎖戴在纖細頸間。

  「賜十八公主金繡鳳帔一條。」

  金繡鳳帔立即由兩三名宮女攤著,待李淮安起身,將鳳帔環在她肩胛上,替原先只著鮮榴紅裳的嬌軀添上無限榮貴。

  「賜十八公主天鳳翅襆頭一只。」

  宮女紅檜托盤上擱著一只金光閃閃鳳翅形狀的發襆,以黃金融出展翅欲飛的鳳凰及祥雲,綴以珍奇寶玉,銀線穿起成串的圓潤貝珠。宮女將天鳳翅襆頭巧手簪於寶髻間,烏亮的黑發襯出貝珠的潔白及金鳳翅的澄亮,數串貝珠長長垂披在鬢間,隨著她磕頭謝恩而輕輕拂動,將她原本就具備的公主氣質更毫不掩飾地層露出來。

  「賜十八公主福字鑲玉耳珠一對。」

  潤白的耳上分別掛著以「福」字為主體而細細雕琢精鑲的耳飾。

  「賜十八公主白玉羊脂冰晶鐲一只……」

  依照慣例,即將送去和親的公主皆是穿著單色孺衫,頂著盤妥的素髻,繪點好胭脂粧容,再由皇上一項一項賞衣飾,並且當場將這些金銀珠寶添加上去,賞得越多,打扮得越貴氣,代表對此次和親越加重視。

  足足二十六項賞賜喊完,李淮安絕對比平時重三倍以上。

  「她脖子看起來像快斷了……」伏鋼看得兩眼漲滿怒焰,心裏的不滿嘀咕化為言語,從咬得發痛的鋼牙間溢出來。

  「這表示她身負重責大任。」穆無疾也只能這樣安撫伏鋼。他總不能讓伏鋼衝上前去,將那些快壓斷她頸項的玩意兒全都扯下來吧。

  伏鋼的雙拳收了又放,放了又收,在隱忍著什麼。見她跪在五歲小皇帝面前,聽著太監宣讀勞什子為國盡忠、為民盡責、此番和親意義重大的哇啦哇啦狗屁話,他幾乎就要上前將李淮安扛了就跑——

  「別衝動,你比我更清楚公主逃親會有什麼下場。」穆無疾輕易看穿他,搶在他做出錯事之前阻止。

  「你明明跟我說過,只要我娶她,就可以留下她;為什麼我要娶她,她卻不嫁?!」伏鋼拳握得好緊,低咆的聲音像落敗受傷的虎在吼狺。

  「因為你想娶她的理由不是她想嫁你的理由。」

  「該死的我聽不懂啦!」

  是,他錯了,不該高估伏鋼的智慧。「她要去和親你才娶她,她不去和親你就不敢娶她,那麼你到底是用什麼心態去對待她?」

  「這——」他沒有想到這麼復雜的事……他只想著娶了她,她就可以留下來,然後呢?他是不是又會因為自己的自卑與不敢高攀而把她當成花瓶擺得遠遠的?

  「你笨,自找苦吃,活該。」穆無疾賞他一句結論。

  「為什麼老是罵我,卻又不肯跟我明說我是哪裏笨?!」罵完就幹幹脆脆指點他嘛!老是用他無法理解的句子數落,數落完他還是一頭霧水呀!

  「這就是你最該罵之處。」

  朝堂上,太監總算宣完冗長的聖諭,李淮安再度頂著滿腦袋沉重的金銀首飾叩首,其後由甯太後為她覆上紅縭,讓小宮女攙扶起她,小心翼翼將她領上花轎。

  伏鋼終於忍不住箭步上前,眼看就要失控把她揪出轎外——

  「看來伏將軍是打算送十八公主一程。也好,讓伏將軍護送公主絕對毋需擔心花轎遇襲或發生突來意外,伏將軍向來忠肝義膽,深稔本分,確實是不二人選。」

  穆無疾的話飄來得比伏鋼動作更快,漠視伏鋼掃過來的瞪視,擺明就是要壞伏鋼的事。

  「那麼就勞煩伏將軍了。」李淮安竟也向伏鋼柔柔福身,嗓音輕軟到讓他想掐死她。

  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

  他到底在幹什麼?!

  伏鋼肚子裏面一把火,燒得將和親軍伍裏的所有同袍都開罪光光,還零零星星和一兩個不識相的副將直接開打幹架。越是靠近東鄰國,他的心情越惡劣,離開了最後一處驛站,接下來還得趕上一天的路,吃喝休憩只能在野外勉強度過,等過了這片林子,東鄰國就會派人迎接他們往城裏安置。

  伏鋼頂著右眼那被一拳捶黑的淤紫新傷,坐在離和親隊伍一段距離的石上繼續陰沉地生悶氣,而與伏鋼頂嘴的小兵官被打平在泥地上,動彈不得。

  「你不上些藥嗎?」

  榴紅衣裳飄飄然挪到他身旁,帶著一股好淺的香味,不待伏鋼開口,李淮安蹲下身,將手裏的藥瓶子遞上。

  「小傷口又死不了人!」一點都不痛——至少他覺得痛的地方不是眼睛!

  「別這樣,上些藥會舒服些。」

  舒服?他現在就是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啦!這小小一瓶藥連抹手臂都不夠!

  「別再找副將們打架,很像小孩子在洩憤,又讓自己皮肉疼,何必呢?」

  見伏鋼撇頭哼聲不理她,李淮安拉過他的大掌,把藥瓶塞往他掌心,她也不想自討沒趣,起身就準備要回花轎裏去。

  孰料,那只大手卻不放開她。

  「伏鋼?」

  「跟我一塊走。」

  「走哪兒去?」她當然不會以為伏鋼所謂的走是指在這片林子裏打打獵賞賞毒蛇這類的閒情逸致。

  「走去哪兒都好!難道你真的想嫁去東鄰國?!」伏鋼跳起來。

  對,走吧!只要帶她走,她就不用去和親,不用嫁給別人——

  「都到這地步了,你還要跟我爭這事兒嗎?」他不會又想搬出東鄰國的人只吃上不吃飯、只喝泥不喝水這種離譜事誆騙她吧?

  「你到底在想什麼,直接跟我說好不好?我都已經要娶你了,你不是也說喜歡我嗎?那麼嫁給我你有什麼不滿?我的身分不及東鄰國那只畜生高貴?他是君王我只是名將軍,所以——」

  啪。

  李淮安摑了他一掌,力道對他而言輕得像在拍蚊子,但他驚怔著。

  「我知道你只是口不擇言胡言亂語,但是我聽了會難過。」

  說完,她不讓他再箝握住,撥開他的手,逕自走了回去。

  伏鋼呆愣好半晌才記得要追過去,「我又說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會說話……你生氣了嗎?」

  她不甩他。

  「李淮安?」她真的生氣了?「我都道歉了,不要氣了……你說些什麼好不好?罵我也行呀——」他扯住她,不讓她繼續走。

  「別拉拉扯扯的,有人在看。」伏鋼嗓門這般大,吼得周遭一些小兵小宮女都往這邊瞧來。

  伏鋼哪會在乎這種小事,現在對他而言,要李淮安消氣比較要緊。

  「別理我剛剛的混帳話,你當我沒說過!」

  「我沒有在生氣,你放手。」

  「明明就有!」臉那麼臭!

  「伏鋼!」她驚呼,身子突地被猛力扯進他懷裏,兩條鐵臂鎖得好牢,她身子幾乎是被提抱了起來,只剩下腳尖還好勉強地踩著地。

  「我真的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說服你了!」伏鋼將她螓首按在他的頸間,聲音又沉又重,「你為什麼不留下來?為什麼不肯留下來?!我都說了這麼多,你為什麼還是聽不進去?我被你弄得好胡塗——」

  李淮安沒掙開攫鎖住她的臂彎,她只是安撫地觸撫他的黑發,動作細柔而充滿耐心,任他將她抱緊,無心去理會目睹這一幕的小兵及宮女瞪大了多少雙眼,又倒抽了多少口涼息。

  「你希望我留下來嗎?」

  「不然我娶你幹什麼?!」

  「你……」很讓人火大的一句話,將她剛剛對於他真情流露的沉沉低喃及心疼他惘然無措的感動全都砍光光。

  臭伏鋼,你的嘴就不能甜一些嗎?!

  將她抱得這麼緊,幾乎不讓她喘氣,卻還是滿嘴渾話。

  不然娶她幹什麼?

  當然應該是想愛她呀!他若說出這種答案不就皆大歡喜了嗎?!他這些日子裏說了成千上萬的雜句也遠遠抵不過簡單兩字,偏偏伏鋼向來頭腦單純,過上這個問題時卻總想不出最單純的答案。

  她想親口聽他說愛她呀……

  再給他一次機會好了。

  「伏鋼,你希望我為誰留下來?」這回她問得更明白,根本就是一句話裏空兩個字讓他去填。

  「為……」

  「伏剛將軍,我不認為此時此刻你抱著我未來愛妃的場面賞心悅目。」

  李淮安正豎起耳朵準備聽伏鋼說話,他的唇型在「為」字之後正凝聚成一個小圓,她幾乎快要聽見「我」字逐漸成形,但是卻被人打斷——她差點想憤怒地轉頭叫那不識趣的人滾遠些!

  幸好她沒有,因為那位不識趣的家夥可是她未來要好生伺候諂媚的君王。

  李淮安收回穿梭在伏鋼黑發間的柔荑,拍拍扣在她腰際的大掌,要他將她松開來。

  伏鋼火紅著眼,與東鄰國君王互瞪,渾身迸發的殺氣連李淮安這種不懂武的弱姑娘都能感覺得到。她再一次拍拍他,他才不甘不願稍稍放松一些力道,最後是她自己掙脫他的抱鎖。

  她理好衣飾,緩步來到東鄰國君王面前,盈盈屈膝。

  「臣妾叩見聖主,聖主萬安。」

  臣妾。

  是了,她已經是別人的「臣妾」。這個認知如雷一般劈進伏鋼腦門,讓他的意識有瞬間空白,直到看見李淮安被東鄰國君王撈到潔白坐騎背上與他同騎,他唯一的念頭竟是搶回她——

  不可以!他搶回和親的公主,是打定主意與東鄰國再發動一次戰爭,不管邊境村莊百姓的死活嗎?!

  他做不到!尤其是他嘗過因戰火而失去家人的痛,他做不到!

  他不想讓她走!她怎麼能一臉平靜、柔順地任東鄰國君王摟住她纖細腰肢,甚至頰生淡霞地與東鄰國君王說話?!看得他……刺眼極了!

  「我等不及見我的愛妃,所以才提前來接你。」東鄰國君王打量著李淮安,唇邊噙著深笑,「你很美。」

  「謝謝聖主誇讚,也謝謝聖主為淮安而來。」

  「淮安。我以後也這麼喚你。」

  「好。」她不違逆。

  「至於你帶來的人,就跟在我們身後,參加完我們的成親大典再回去吧。」

  「嗯。」李淮安對著一幹兵將及宮婢——當然也包括了伏鋼——說道:「你們都聽見了,照辦。」

  「是。」眾人齊聲應道。

  東鄰國君王滿意揚笑,輕挾跨下駿馬,馬兒奔馳起來,隨行隊伍不敢怠慢立即跟上,獨獨伏鋼站著不動,繃成硬石的拳汩出血珠子,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沒有第二項選擇,再也沒有了。日後就算從戰場上回城,也不會有人等著他、盼著他,關心他又傷了哪裏,開心他毫發無傷,不會有淡香的熱茶溫暖他的手,不會有恬雅淺笑在他眼前綻放,不會有輕靈的嗓音同他說話,不會再有了……

  伏鋼默默轉身,不去看漸漸走向東鄰國的榴紅背影,也不願跟著他們一塊去參加勞什子的喜宴,他背道而馳,拉開兩人距離,他無法用言語表達此時肺葉苦滯的滋味是什麼,這種奪去呼吸本能的揪絞又是什麼……

  李淮安緩緩回首,緊盯著化為遠遠黑點的伏鋼,神色復雜地苦苦一笑。

  「在目送故土?」東鄰國君王明明知道她瞧的是什麼,卻故意這麼問。

  「遠嫁他國和親的心情,聖主是不會明白的。」

  「遠嫁到我東鄰國來,同樣不會虧待你。我會為你建造一個與你自小生長的皇城一模一樣的行宮。」他伸手撫摸她滑順長發。

  「容我提醒聖主,當初說好的交易,請你別忘了。」而那件交易裏,不包括假戲真作。

  「我若說我一眼就喜歡上你,想要反悔呢?」

  「那麼我會試著考慮找另一位願意與我交易的新東鄰國君王。」她同樣意有所指,平靜的小臉上除了平靜,再沒有其他。

  「你和你那個五歲的小皇帝弟弟真像。」老是用這種無害皮相說出討厭話。他可沒忘記小皇帝在酒席上也同樣酸了他一兩句。

  「我們身上流著一半相同的血。」

  「好吧。那麼你希望我如何對待你?」他貼著她耳邊道,此舉是為了避免被旁人聽到任何風聲,實際上他們跑在最前頭,離軍伍有數十匹馬遠的距離,根本不用擔心隔墻有耳。

  李淮安終於收回一直凝覷伏鋼奔馳方向的水眸,微仰地與東鄰國君王相視,她輕笑,一臉溫和恬人,卻說著全然不相配的答案——

  「盡您所能,欺淩我。」

  如果不是李淮安表情認真,他會以為她在說笑。她的答案讓他怔了片刻,隨即朗聲而笑。

  「這個要求倒很少聽到,非常有趣,我很期待。」看來這個主動捎信來央求與他結盟的姑娘,不如她外貌來得單純。會允諾陪她一塊演這場戲,他一方面是帶著戲弄向來死對頭的伏鋼很爽快的想法,一方面自然是與她互通信件的過程裏,他知道她有本事替他處理此時正困擾著他的事——

  「那麼,我也會如同我允諾聖主那般,為您竭盡心力。」

  李淮安在東鄰國過得不好的消息,陸陸續續傳回了城裏。往返各國間的商販除了帶來交易的商品之外,也帶來各國沸沸揚揚的新鮮事。東鄰國因為不久之前迎進新妃子而熱切討論了好一陣子,然而才過數十日,那名新妃子因為不懂討君王歡心而被賞了兩個耳刮子,俏顏都打腫了,偏偏她又不懂忍氣吞聲,竟敢頂撞君王,君王對於失寵的妃子不會有憐愛之心,據說當下喝令侍從杖打她一百大板,她倔強不肯求饒,君王更加火大,直接要人將她拖進牢裏,餓上三天三夜,只給碗水喝……

  啪裂。大掌間握著的竹箸應聲斷成兩截,伏鋼在那間燠熱的面食館裏聽見對桌兩個男人談論著這些耳語時,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竄至腦門,額上的汗水是冷的——

  「該不會被那個公主一害,東鄰國又大兵壓境而來,將我們也當成洩憤對象吧?怎麼會送了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驕縱公主去壞事呢?」對桌吃面的男人因為氣惱,不由得音量大了些。

  「八成是那個公主還以為自己是尊貴的金枝玉葉,拿在皇城裏那套高高在上去東鄰國耍潑,才會惹得東鄰國君王不痛快。萬一真的兩國交惡,她就是罪魁禍首!」

  「對對!林兄言之有理!」

  伏鋼惱火擲去斷筷,不偏不倚各自打中兩個男人的嘴。

  「你們在說什麼?!」拿筷丟擲兩個賤嘴男人不是他唯一的反應,他如鬼魅殺到兩人面前,一手捉一個,將兩人提離地板好幾寸遠。「她害了你們什麼?她是為了誰才嫁給東鄰國那只畜生的?她是為了你們!為了你們這些連見都沒見過面、姓啥名啥都不認識的家夥才嫁出去的!你們憑什麼指責她?她不是一個會端公主架子的人,不是!她待誰都是同樣的態度,她身旁的小宮女每個都喜歡她,她不把她們當下人,而是當成姊妹在對待,她哪裏驕縱?!她甚至為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兵開口向皇上求情,要皇上留他一命,用著好擔心的口吻要留他一命……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這些,憑什麼說她是罪魁禍首?!」

  「你——你——你是誰?!」衣領被提得老高,又讓這名暴怒的男人近距離震耳咆哮,兩個男人都嚇得膽戰心驚,店裏小二也趕忙上前來要勸架。

  「我就是那個不起眼的小兵!我就是那個她開口要皇上留他一命的小兵——」伏鋼重重喘息,突地沒了聲音,面食館裏安靜得沒人敢開口,只有煮面的沸水聲仍咕嚕嚕在翻騰著。

  伏鋼從沒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他的信念在此時全盤混亂,那種天崩地裂的毀滅感非常可怕,倣佛他已經失去以往深信著的東西,悖逆他從軍多年都不曾改變的堅持,他失去了信念,更可怕的是,這個認知遠不及他失去李淮安來得更令他絕望。

  伏鋼發出沉重低吼,松手甩開兩名臉色慘白的男人,奔出面食館,在街道上飛奔起來——

  「如果我不是將軍,我就可以不用管殺了東鄰國那只畜生會有什麼下場,是吧。」伏鋼來到宰相府,踹門劈頭第一句就是這個。

  「你這句話,實際上也不是詢問,而是萬分篤定了。」穆無疾將手上的信封拆開,一邊細讀內容的同時,一邊回答伏鋼,「但是我身為宰相,無法讚同你的做法,你這樣做的下場除了累死我之外,我聽不見任何好處。」

  「你知道她在那裏過得是什麼日子嗎?東鄰國那只畜生根本就沒有疼愛她!他打她!他竟然動手打她!我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將他的雙手全剁下來!」

  穆無疾讀完信,緩緩收折好,再塞回信封裏。

  「我知道。」

  「你知道——你多久前就知道了?!」

  「七日前吧。」

  「而你卻瞞著我?!」伏鋼瞠大的虎眸裏佔滿怒火。

  「因為你的反應會像現在這般激動,我敢說嗎?」

  「難道你要等她被那只畜生活活折磨死才說?!」

  「如果真的那樣的話……我應該還是會選擇瞞你。」他擔心伏鋼會去翻了東鄰國,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盟友。

  「你竟敢——」伏鋼高舉的拳頭眼看就要火辣辣一拳揮向穆無疾,將那張俊秀無比的臉給打廢!

  穆無疾毫無懼意,「你有什麼資格如此憤怒?說公主享盡榮華富貴去和親是她們該盡之責的人,不就是你嗎?公主送到人生地不熟的國家,本來就不如在皇城裏養尊處優,爭寵爭愛爭權是她必須學習的,成功的話,她極可能成為東鄰國的帝妃,若失敗也無法怨誰。她才去了短短幾日便失寵,只能怪她沒有手段。」

  「原來根本沒人在乎她的安危,包括你……」城裏的百姓陳述著她受到的苦痛時,並沒有憐憫——若只是帶著笑在說還不算什麼,最可惡的是責備她、羞辱她、護罵她。她去和親,成功是理所當然該做到的,失敗就是她能力不足……這與他有何不同?勝為王敗為寇,他在戰場上廝殺,打勝是天經地義,打輸還得讓人指指點點,暗喻他武藝不精是根廢柴——

  全都是群自私的家夥!

  「無所謂……你們都不在乎,我在乎就好,至於這個社稷及百姓會變成如何,我又何需在乎?什麼後果我都不管了!我要去將她帶回來!就算與東鄰國為敵,我也要將她帶回來!」伏鋼忿然松手,說完就決定要付諸行動。

  「伏鋼,你看清你的心了嗎?」

  「我只知道,見不到她,這裏很痛。」他一拳重重擊在胸口,肉擊聲音驚人的巨大。

  他只知道,失去她,心,很痛。

  「總算有個像樣點的答案了。」穆無疾一改方才說出狠話的無情,一抹笑容讓他的五官柔和起來。「你不用與東鄰國為敵也可以將她帶回來了。喏。」他將手上的信遞給伏鋼。

  「這是什麼?」伏鋼沒去接,他現在根本無心看任何軍情書信。

  穆無疾也知道他的惰性,用最簡單的句子替他說明信裏內容,「十八公主被東鄰國那只畜生給退貨,人不回來也不行了。」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23 AM

第十章


第一次伏鋼覺得等待是如此煎熬難耐,從穆無疾口中聽見可以將她帶回來的消息之後,他連夜趕路,馬不停蹄,無法忍受將她多留在東鄰國一天。

  他踏進囚禁著她的冰冷宮殿,等她出現。

  就在伏鋼幾乎想幹脆推開守門侍衛,直接衝進去帶她離開時,李淮安的身影緩緩步入他的眼簾。她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回都要清瘦,月牙色的衫子罩在她身上,近乎要將她淹沒。她素著臉,長發未盤未東,長長流溢在背後。

  「伏鋼……」

  她輕聲喚他,他覺得鼻腔一股熱辣竄起——天呀,原來他是這樣奢望著能從她口中再度聽見自己的姓名!

  他箭步上前,不顧任何人的探索眼光將她攫進懷裏,雙臂交疊在她背脊,將她按向自己,不留空隙。

  「我帶你回去。」他埋在她頸際,用盡最大忍耐說出這句話——忍耐不去抽出腰際四柄大刀,將東鄰國那只畜生碎屍萬段!

  「嗯。」她頷首,任伏鋼將她抱起——而且不是用扛屍體的方式——他用粗壯的左臂環過她腿後,讓她可以「坐」在他手臂上,右臂則是滿滿攬抱住她,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受盡寵愛的娃兒一般。

  臨走前,伏鋼還先上了東鄰國君王的寢室,狠狠朝他臉上轟一拳才甘休。

  李淮安很慶幸伏鋼打人時,伏在他身上的她是背對這一切的,否則她會良心不安。至於伏鋼抱著她轉身離去時,無法避免地與東鄰國君王打上照面,她伸出玉荑,拈著白絹,向東鄰國君王輕輕揮揚,以唇形對他說道:「謝謝您這段日子的照顧。」

  然後她趕快將臉埋進伏鋼肩窩,當做沒看見東鄰國君王鼻血猛爆的慘狀。

  「如果你累了,就先睡一會兒。我們得先離開東鄰國,回到我國境內才能找個地方讓你休息。」伏鋼知道站在別人的國土上還揮拳打別人家的老大是蠢舉,但他就是氣不過,氣那個家夥竟不懂得善待她,不將她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從他身旁將她帶走,卻還不珍視她……

  娘的,要是不爽那一舉就再來開戰好了,他伏鋼吃飽撐著等他啦!

  「我不累。」

  「你如果是害怕的話……有我在,你可以好好睡,我不會讓你再有機會回到東鄰國。」他以為她是這段日子受盡折磨,因為恐懼而不敢閉眼入睡。

  李淮安是明白他的貼心的。

  「我不害怕,我只是想醒著跟你一塊走這段路。」

  「你……隨你高興。」

  一路上,兩個人都清醒,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有彼此的呼吸很清晰,直到跨過東鄰國界,他放慢腳步,將她帶到鄰境小村——就是妤蘭的家鄉,雖曾經慘遭屠村,此時已經恢復五成,至少住的草屋都重新搭建好,菜園裏重新栽種的菜芽還小小一株,毀壞之後的重生,顯得更加可貴。

  村裏的村民都還記得伏鋼,因為拜伏鋼及軍伍弟兄之肋,他們才得以盡早回到往昔的生活。

  所以當伏鋼向村民借住一夜,順便討件幹凈衣裳及一桶溫水,村民自然大方出借。

  「這裏的水大概只夠擦擦身子,你湊合點用,這是衣裳。洗完就出來吃點東西,大嬸用剩飯熬了一些雜菜粥。」伏鋼交代完,見她點頭,他才離開。

  李淮安沒用多少時間打點自己,她稍稍梳洗完畢,套上曬得又香又暖的布衣,跨出房門,桌上一鍋熱呼呼的粥還在冒煙,伏鋼則是在房外喂馬。

  「伏鋼,我好了。」她朝門外輕喚,伏鋼拍拍馬臉,才走進來。「先去洗洗手,一塊用膳。」剛剛摸過馬哩,雖然那匹馬看起來比伏鋼要幹凈得多——伏鋼一身風塵僕僕,胡碴子都可以拿來磨人了。

  伏鋼看著她的笑容,緩緩伸手去觸碰她。「你看起來瘦好多……他都不給你東西吃嗎?」

  先摸馬再摸她?這男人真是……

  「沒的事,我有吃。」

  「你都吃到哪裏去了?!」

  「吃到肚裏。」她笑著撥開他的手。「我才剛將臉擦幹凈,你一碰又給弄臟了。聽話,快去洗手。」

  「是是。」伏鋼到屋外水井打些水將雙手洗凈,再回屋裏,李淮安已經將兩人的粥分別盛好。

  「不用等我,快吃。」

  她卻還是等到伏鋼拉開長椅坐定,拿筷捧碗後才跟著他一塊開動。

  「將軍,這裏還有一些腌瓜,自己做的,嘗看看。姑娘,你也多吃一點。」親切的大嬸端來好些盤配菜,熱烈招呼著伏鋼。她不知道李淮安的身分,只以為是伏鋼的朋友。

  「大嬸,別忙了,有粥吃就太夠了。」伏鋼知道村子裏的生活勉強糊口,若不是顧及李淮安承受不住奔波之苦,他沒打算叨擾百姓。

  「別客氣別客氣。是說……妤蘭還好嗎?有沒有太麻煩將軍?本來如果她不嫌棄的話,我們大夥都很樂意幫忙照顧她,誰知道她只纏著將軍……好久不見她,她現在怎麼樣了?」

  聽聞妤蘭這兩字時,李淮安抬眸,正巧對上伏鋼一臉失措。

  「我、我跟妤蘭沒有關係!」他是對著李淮安回答的。

  「呀?」大嬸不解。

  「我是說……她現在很好,留在將軍府裏幫忙,傷口也恢復得極好,如果沒有意外,她可能一輩子都會留在將軍府不走了,但我會讓她常回來看看你們大家——」伏鋼見到李淮安正要擱下筷,只吃了半碗粥就沒打算再進食,他飛快按住她的柔荑,不讓她離席,繼續道:「她與我府裏一名馬夫相戀,我打算讓他們兩人成親,成親之後她自然是跟著住在我府裏。你們盡管放心,他待妤蘭極好。」明明回的是大嬸,他的雙眼卻是看向李淮安。

  「原來是這樣,那真是太好了,明兒個一早我就去跟所有人說這件好事。」大嬸聽見這個好消息,眉開眼笑的,現下當然得趕快去跟老伴說去,畢竟老伴與妤蘭她爹情同兄弟,也算是妤蘭半個爹親。

  大嬸走後,伏鋼仍沒松開按在李淮安手背上的姿勢。

  「你有沒有聽清楚?我和好蘭沒有關係,有的只是兄妹之情。」

  「聽清楚了。」

  「你要相信我。」之前就向她解釋過一回,但沒得到她的釋懷,這一回,他要聽見她親口應允。

  「好,我相信你,也很抱歉誤解了你。」

  「你以後有什麼懷疑的事情,直接問我。你也知道我不擅長說謊,是不是騙你的,你一看就清楚了,不要自己一個人躲著哭……有沒有聽見?!」最後一句還不忘補上兇狠的惡聲惡氣,但前頭幾句連貫的氣勢已經一路破到底,導致最後那句也端不出太強的效果。

  李淮安凝眸看他,水亮的眼兒微欽在長睫之下,聲音幽幽的。

  「我那時以為……一切都完了。我總是一直在等,從你走後,我仍是天天讓人溫著一壺茶,希望你心血來潮往我這兒來時,都能喝到熱茶。我聽見你帶了個美姑娘回來,我想,等待已然成空,我責怪自己,恨自己放不開,然後,在街上看見你與妤蘭,我又變得好恨你,恨你這般折磨我,恨你讓我苦苦相思,恨你總是呆頭呆腦,恨你從不曾待我溫柔,恨你在看見我時總又躲著我,恨你自欺欺人,恨你不解風情,恨你劃出你我之間的鴻溝,你是我這輩子恨得最深的人……」

  伏鋼只單純就字面上的涵義在聽,她說她恨他,而且還是恨得最深的人……

  這絕對是打擊,重重的打擊。

  他喉頭幹啞,好半晌無法擠出半句話來。

  「原來你這麼恨我……」他、他真的太遲鈍,竟然不知道她對他存在的情感是恨而不是愛。

  也、也該是如此,他又沒有待她好過,他總是故意想忽視她,之前更躲了她兩年,憑什麼要她不恨他?連他都恨起自己來了……

  在伏鋼要收回按在她手背上的溫掌時,換她又壓上了另一只柔荑。

  「我所謂的恨,和你所認知的恨,不一樣。」她就知道他誤會了。

  伏鋼不懂,但懂她此時的笑意是無限包容,嘴裏說著恨,臉上卻柔美得驚人。

  「恨就是恨,有什麼不一樣?」他撇開頭不再看她,是狼狽,也是歉疚。

  「我的恨,如同你恨我是皇親國戚一般。這樣比喻,你可有更明白些?」

  恨她是皇親國戚,真的恨的,不是她,而是皇親國戚這身分。她口中的恨是這樣的恨,那代表著——她恨他讓她苦苦相思,恨的不是他,而是相思之苦。她恨他呆頭呆腦不解風情,恨的依舊不是他,而是呆頭呆腦不解風情——

  她恨的,並不是他,就像他恨的,始終也不曾是她。

  「我想……我有些明白了。」伏鋼訥訥道,黝黑的臉龐閃過一抹淺紅。

  李準安滿意於此時她覆在掌心底下的大手由緊繃逐漸變為柔軟,她握住他,一直到他旋轉手腕,原先朝下的掌心轉了一圈,將她的纖手納入寬廣的掌裏,反握住她。

  至於她為什麼要拐這麼一大圈,而不直言說愛?

  還有什麼理由?當然是怕又被大受驚嚇的伏鋼給丟了出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這樣握著,好像沒法子喝粥……」

  「那……我放開好了……」伏鋼這才發覺自己把她握得好牢,她的手又軟又小,真有些戀戀不捨。

  兩人默默喝著粥,這期間內,誰也沒說話,李淮安有些羞怯,伏鋼卻比她更靦腆,整顆腦袋壓得好低好低。

  伏鋼臉上灼熱的紅暈,足足一整夜都沒有淡去。

   回到皇城,就是不太輕易過關的硬仗在等待他們。

  一個和親失敗甚至被退回來的公主,雖然律法上並未明訂此為何罪,然而不能盡力促進兩國和諧,甚至可能導致另一波更大的危機,陷百姓於戰爭水火,又耗費國本,這些罪名一條一條都不比貪污來得輕。

  前車之監有個十公主,當時先皇的處置方式是送十公主到寺院裏去禮佛誦經長達半年之久,即使算不上是實質責罰,但讓一名倍寵嬌貴的公主去寺裏嘗著與皇城裏珍饈不同的粗茶淡飯,也沒能打扮光鮮亮麗,又得日日早起,跟著師父們灑掃清潔,沒有任何身分之別,亦算是給足了教訓。半年後十公主回到皇城,指婚給了小官,這同樣是處罰。

  十公主都如此處置了,李淮安的下場只能更差不能更好,才能服眾,因此,穆無疾仍得公事公辦,在禦書房裏傷透腦筋。

  「若這回不罰你,日後每一名公主都有樣學樣,我們又該如何向百姓交代?此次若能無事度過就罷,若東鄰國不肯善罷甘休,嚴重性如何不用我再次說明。十八公主,你認錯不?」此時的穆無疾是宰相,更是代理君王,有權下達任何懲處,而正牌的皇上因為抄書抄累了,已經趴在桌上睡熟了,禦書房裏還有幾名相商的文官,同樣在聽著穆無疾如何樹立典範——而伏鋼,被驅趕到禦花園去捉耗子。

  「認。」李淮安沒第二句辯解。

  「東鄰國君王還挨了一拳。」

  「是淮安的錯。」

  「這項罪名你也要攬?」穆無疾挑高眉。他當然知道出拳的人是誰,由她頂罪太過牽強。

  「是,本該由淮安來攬,淮安是始作俑者。」

  「那麼,罰什麼好呢?十公主罰得不輕呀。」要是比照辦理,李淮安可就糟糕了。

  「不妨就按照十公主的處罰吧,先讓十八公主去佛寺半年,回來再替她指婚。」一名文官如此提建。

  「別忘了十八公主還擔了一項毆打東鄰國君王的罪名!得罰更重!」另一名文官補充這點,又一名文官也加入,三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討論起來。

  穆無疾來到李淮安身旁,傾身一嘆,壓低了嗓,「你說,弄成這樣怎麼收拾?」

  「沒關係,三名大人很快就會商討出處罰我的好方法。」李淮安也回得低低的,眉眼間凈是笑意。

  「你……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下棋太狠。」走的棋路都讓人心驚膽戰。

  「是沒說過,但我知道你心裏有這麼想過。」

  「東鄰國那邊……你也鬧得翻天覆地?」

  「穆宰相此言差矣,淮安是去東鄰國和親,何來翻天覆地的指控。」她一臉無害,不改溫雅恬靜。

  「這種話,騙騙伏鋼還行。」想騙他,還差得遠。

  「你只要知道;我此番和親,絕對不會替百姓帶來任何危險,相反的,東鄰國這個盟友是跑不掉了,你大可放心。」

  「你現在還是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穆無疾語畢,三名文官似乎也商量出結論,由其中官階最高的那位代表發言——

  「宰相,我們想到該做何處置了!」

  「說來聽聽。」反正也不會有啥好主意。

  「這次和親失敗,東鄰國君王必定極度憤怒,當下之急應該是安撫東鄰國君王,務必求得兩國和諧。」

  廢話。「繼續。」

  「所以不妨先派使者去聽聽東鄰國君王有何意見,再來決定十八公主的處置。現在則先送十八公主到善緣寺去,替國家百姓祈求平安。」

  真多虧了這三名文官只能想出這種處罰——這和十公主的處置有什麼不一樣?!

  不,都是他的錯,他竟然還妄想從他們嘴裏聽出幾句道理。

  「你怎麼說?」穆無疾問向李淮安。

  「如此甚好。」她不反對,悉聽尊便。

  穆無疾喃喃搖頭。「好什麼好?我擔心你前腳去了佛寺,後腳就有人去大鬧佛寺。」那個被刻意支開去捉耗子的家夥。

  「瞞著他不就好了。」

  「瞞得住才有鬼。」伏鋼找不到她一定會轉而找他,不得安寧的人換成了他。

  「但是不懲治我,你會更麻煩吧。」

  「沒錯。不懲治你的話,無法服眾。」尤其是城裏這事傳得熱絡,眾人都瞪大眼在看朝廷如何應對。

  「那麼,就按眾官的處置。」

  「你……這盤棋還沒下完?」後頭還有留有棋路?

  李淮安彎起眸,唇角輕揚著笑弧。

  「只差一步,『將軍 。」

  「她被送去念佛當尼姑?!」

  伏鋼乍聽這個消息,不敢置信。

  禦書房旁側的小小議事廳還回蕩著伏鋼那句失聲吼出的驚訝。

  「不是當尼姑,只是去念念佛,祈祈福,吃吃素菜。」穆無疾一點也不驚訝伏鋼會有這號神情,而且他也知道等一會兒自己一定又會被伏鋼提起領子吠。

  果然——

  「這就是當尼姑!」伏鋼粗魯扯過他。「是你這家夥的主意?!」

  「她沒做好她分內之事,不罰她不行。否則日後我下令還有誰會聽?」

  「你、真、該、死!你把兩國和平相處的重擔丟到她肩上,讓她獨自去面對那只畜生,做得好是天經地義,做不好就要殺頭,你有沒有想過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連男人都沒自信能做到的事,卻讓她承受,她在東鄰國受盡折磨,回到這裏非但沒能獲得慰藉,還被硬扣上罪名,你敢動她就給我試試,我不會跟你善罷甘休!」

  「伏鋼,你用了不少句成語。」原來伏鋼在盛怒之際可以出口成章呀,好神奇。

  「你不要給我顧左右而言他!」

  「連『顧左右而言他 也說得出來?」之前那幾個被伏鋼丟出門的夫子都能瞑目了。

  「穆無疾——」伏鋼咬牙。

  「伏鋼,你也體諒體諒我的難處,有很多事不是我說算了就可以作罷。十八公主不罰,十公主那裏誰來交代?同樣是和親失敗,十公主現在過著什麼日子,需要我說明讓你更清楚些嗎?與十公主同父同母的十五皇子及二十皇子又豈會信服?」

  「我管你那麼多!反正想動她得先過我這關!」伏鋼豁出去了,他絕不讓人再動李淮安半根寒毛!他受夠了!之前目送她去和親,他獨自一個人回來,鎮日渾噩,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像是失去了精力,握著大刀也能呆坐竹籬旁好幾個時辰不動,滿腦子混亂旋回的全是李淮安的容顏以及她最後問他的那句「伏鋼,你希望我為誰留下來」——

  他像個瘋子對著月亮吠:為我!為我!為我!為我……

  他吼得聲嘶力竭,痛恨自己為什麼沒在東鄰國那只畜生面前也這般大聲,不要放開李淮安,不要去管任何後果,也不要在乎東鄰國是否會惱羞成怒引發激戰。怒發衝冠為紅顏,這句話他甫學到時嗤之以鼻,不認為個人小愛值得放在國家大愛之前,對照那時的不屑,他為自己的念頭感到可恥,卻在感到可恥的同樣,仍想這般做——

  帶她回來,失而復得的激動他都還沒有平息下來,卻又要再見她受苦,想都別想!

  「伏鋼,大局為重。」

  「重你個屁啦!我現在什麼都不管,將李淮安交出來!」伏鋼完全像個惡霸,攤手向穆無疾要人。

  穆無疾實在很想叫人進來將伏鋼拖下去斬掉。他很佩服自己還有如此寬大的胸襟和這只難以溝通的家夥平穩說話,「人絕對不能交給你,她是待罪之身。」

  「你是和我槓上了?!」好大的狗膽!

  「我是為了正朝綱而堅持。」理直氣壯。

  唰!一柄大刀抵在穆無疾脖子問。

  「交出來!I

  情同兄弟,翻起臉來一樣六親不認。

  「砍了我也沒有用。我死了,你認為七王爺會比我好商量嗎?」看來大夥都忘了還有一個對待自己親人也不會多手下留情的七王爺李祥鳳。他連自己的親爹皇帝都敢扯下來,處置區區一個公主妹妹,他連眼都不會眨。

  唰!又加上第二柄。

  「交出來!」

  伏鋼才不理會那麼多。

  「不交。」

  第三柄大刀也架上去了。「馬上交出來!」

  「你就算把第四柄也擱上來,同樣只有一個答案:不交!」

  兩人互瞪彼此,誰也不讓誰。

  「你們……是在玩什麼遊戲嗎?」李淮安充滿困惑又帶些悶笑的嗓音打斷屋裏兩個男人的對峙。她甫跨過門檻,身子已被扎扎實實抱住,鼻間充滿熟悉的汗味,那是伏鋼的懷抱。

  她身子一旋,被伏鋼藏在胸口,伏鋼怒視著穆無疾,好似穆無疾正打算搶走她一樣警戒。

  「他要把你送去當尼姑!」伏鋼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口氣有多稚氣,倣佛孩童間的爭吵,指著穆無疾對她說:他壞,我們不要跟他玩!我們跟他切八段!

  「不是當尼姑,是去佛寺修身養性。」她糾正他。

  「修什麼身養什麼性呀!你不需要!」

  「伏鋼,穆宰相是在救我,你不懂嗎?」她笑嘆。

  「救你?」伏鋼滿頭霧水。

  「送我去佛寺,看在其他人眼裏是軟性的處罰,無論這罰的是重或是輕,至少對眾人而言,我都承受了該受的懲戒。再過一陣子,事情會被人淡忘,我這和親失敗的公主也就不會那麼頻繁地被人指指點點了。」

  「原來如此。」伏鋼很受教地點頭,方才與穆無疾幾乎要翻臉的對峙怒焰也在李淮安簡單解釋後立刻被澆滅,只剩下幾絲茍延殘喘的白煙。

  一頭剛剛還那麼盛怒的蠻虎,竟然被李淮安輕易撫順了虎毛,看在不久之前脖子上架滿沉沉大刀的穆無疾眼中,很不是滋味。

  「我記得我也是試著跟你講道理,你可沒像現在這麼溫馴這麼懂人話。」

  伏鋼凝了他一眼,一點都不反省。

  「穆宰相,你別跟伏鋼一般見識,他只是擔心罷了。」李淮安代替伏鋼投以歉笑,離開伏鋼的保護,款挪步子到穆無疾面前。「我是來同你說一聲,我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起程往善緣寺去。」她才說完,伏鋼又皺起眉,她朝他輕笑,他撇撇唇,將滿嘴想嘀咕反對的話又咽回去。

  「讓伏鋼送你去。」

  「伏鋼,你願意嗎?」李淮安仰頭看向伏鋼。

  「廢、願意。」本想用「廢話」兩字,但她的笑容不應該得到這麼不識相的粗魯話。

  「那,用完午膳就起程?」李淮安還是掛著淺笑,半點也不像即將被送到佛寺去吃苦的人。

  「嗯。」

  「丹芹她們應該備好午膳了,不過全是素菜哦。」她走在前頭,準備領路帶伏鋼去用膳。好久沒與他同桌吃飯,真懷念。

  伏鋼突然跨開步伐,擒住她的柔荑,她以為他有事,所以停下腳步,抬眸覷他,卻發覺伏鋼只是牽著她一逕往房外走,她不得不跟著他繼續前行。

  本來她想開口喚他,彷佛察覺了什麼而靜默下來。

  沒事,只是牽手。他的背影,倣佛如是說道。

  以往都是李淮安恬靜地在皇城裏,等待伏鋼從遠方戰場平安回來,這次,等待的人,換成了伏鋼。

  她進善緣寺半年,他每一天都在數日子,尤其是國泰民安的現在,他的四柄大刀幾乎都快生銹了。無戰可打的將軍是廢人,因為沒有其他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可做,讓他的思緒滿滿都是她。

  這半年裏,葉子與妤蘭成了親,兩人時常回妤蘭的故鄉去看故友,妤蘭雖然沒有完全恢復記憶,但重新填入的記憶也全是故鄉村民待她的好,她失去了痛苦的那段回憶,得到的卻是重生的快樂,對她何嘗不是好事一件。

  穆無疾與皇甫小蒜的第二個孩子也出世了,是個男孩,五官長得比較相似於皇甫小蒜,但是還在襁褓中的小娃娃連手臂都還無法伸直,就能徒手揮斷床柱,將來絕對有潛力成為神力男,為國家盡分心力,他與穆無疾都相當樂見——只不過皇甫小蒜似乎還沒能從這個打擊裏回魂。

  十七皇爺同樣老愛在皇城裏惹是生非,七王爺同樣末娶妻妾,不理會任何替他作媒的蠢念,維持獨身,同樣偶爾會有一段很長時間突然失蹤。十七公主下嫁給新科狀元;十九公主與應邀來參加甯太後壽宴的西鄰國使者一見鐘情,遠嫁西鄰國去了;李鳴鳳仍是坐在龍座邊玩玩具邊早朝,朝事看似仍由穆無疾主掌,只是經常在眾官稟承要事時,李鳴鳳會口出驚人之語,完全不像一個小孩子該有的思想——

  「啟稟皇上,南州水患的賑災官銀在運送途中遭劫,雖然派出大批官兵展開搜捕仍無下落,是否應該盡快再派發一筆官銀?」雖然嘴裏喊的是「啟稟皇上」,然而真正要啟稟的人,是龍座旁的穆無疾。

  「再派發一筆官銀,讓人再假冒劫匪多賺一次,是嗎?」

  軟嫩嫩的嗓還有些奶臭味兒的含糊,說中帶笑的童言童語本不該讓大人們信以為真,偏偏李鳴鳳說完這句話時,那名稟報的官員雙腳一軟竟跪了下來,直呼皇上饒命——

  這些細細碎碎的事情,伏鋼都很認真一字一字用著不怎麼好看的字跡寫成書信,送到善緣寺給李淮安看。

  李淮安是極少回信給他的,甚至該說,她不回信,但時常讓丹芹替她送口信來,簡述她在善緣寺的近況。

  她在寺裏過得很好,因為她本來就不是個物欲強烈的人,佛寺的清幽,比起皇城裏妃子皇女處處勾心還要更合適她。寺裏師父很照顧她,常與她說些人生道理,有些她是不懂的,師父只笑著說:「你塵緣很重。」她不以為意,塵緣,那是她怎樣也不可能捨得割捨的東西。

  伏鋼未曾親自上佛寺去見李淮安,怕見了面,自己又會衝動想將她帶回來。靜靜等待的滋味並不好受,以前她總是這樣在等待著他,默默盼著他歸來,被等待的人若沒嘗過這感覺,絕對不會明白自己的遲歸是一種多磨人的折騰。如今角色替換,他成了等待之人,更懂得要疼惜以往在等待的她。

  我現在在跟穆無疾學對弈,等你回來我們來廝殺一場。他如此寫道。

  好,但我不會手下留情。她讓丹芹這般回他。

  我讀到幾首詩,覺得還不錯,抄給你看……他足足抄了六大張詩詞給她。

  她回給他的是詩詞的錯字訂正。

  今天旱朝,林禦史向柳揚告白,兩個人都是男的……這是今早最新鮮的話題,趕快寫給她看。

  請替我祝柳尚書及林禦史鵜蝶情深,百年好合。丹芹轉述李淮安的話,說話時還掩嘴笑了,他卻倣佛聽見在笑的人,是李淮安。

  你還要多久才回來?上午才寫下這句話,下午他又補上一封——

  我想見你。

  晚上再來一封——

  我想你。

  這句話,看得出來他遲疑許久許久才下筆,也看得出來他在寫下這三字前揉掉了多少紙張,當信函送到她手上時,除了這三字之外,紙張上還有無數淡淡漬染的墨跡,隱隱約約看見的全是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點點凈是相思,滴滴都是想念。

  這次李淮安不是讓丹芹傳話,她親手寫了回信,娟秀美麗的字跡一如她給人的溫婉感覺,娓娓寫著——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即便如此絆人心,猶願當初曾相識。

  猶願當初曾相識……

  這字跡,伏鋼認得。

  「原來是你……」

  他閉起眼,深深呼吸以平復狂震的心跳,一手握著信箋,另一手握住胸前的平安符。

  我,也想你。

  「自始至終都是你……」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24 AM

終章  
「十八公主,這段時間你應當已謹慎反省,並且明白自己曾經差點犯下大錯,你是否深深悔悟?」

  「是。」李淮安盈盈跪於朝前,身上雖是那襲善緣寺帶發修行的灰袍,長發盤綰在腦後,但臉色紅潤,氣息健康,與多年前十公主從寺裏回來的慘澹模樣有天壤之別。

  「很好,從今日起,你母需再回善緣寺。」

  「謝皇上恩典。」李淮安對著朝上的李鳴鳳恭敬叩首——即便方才開口說赦免她罪責的人是穆無疾。

  「不過,宮裏是留你不得了,就比照先前十公主的方式,替你挑個夫婿——再怎麼說,你也是為國犧牲,讓你下半輩子有所依靠也算是給你的補償。但是……你心裏應該清楚,不會是個達官顯要,畢竟你曾伺候過東鄰國君王,不再是清白之身。但你也貴為皇親,不會找個太糟的人給你。」

  「淮安明白。一切全憑皇上作主,淮安沒有異議。」

  「好。李公公,將卷宗交給十八公主——你比十公主幸運,你有幾個人可以挑,而不是毫無選擇。」

  「是。」李公公端著卷宗到李淮安面前,她雙手平持齊眉,又傾身磕了頭。

  「你自己看完卷宗,再從卷宗裏的人去挑吧,給你兩天的考慮時間。你先回宮好好梳洗休息吧。」穆無疾放她離開。

  李淮安頷首,福身退下,穆無疾眼睛餘光瞄見伏鋼隨即也跟著溜出朝堂——也罷,反正現在國泰民安,沒啥大事需要伏鋼佇在這裏聽,放他去也好,畢竟心思都沒留在這裏了,人留著也只是佔位置罷了。

  「李大人上奏,關於百姓減稅一事……」

  朝堂裏仍是認真處理國家大事,另一端伏鋼輕易追上李淮安,李淮安也不驚訝他尾隨她來。他一手拿過她捧著的卷宗,馬上拉開來看個仔細——

  「林志?誰呀?」聽都沒聽過,但是卷宗很詳細地將對方的祖宗八代全給寫了出來。

  原來是個九品芝麻官,連進皇城的機會都沒有,難怪不識得他。

  伏鋼眼睛再往下瞄,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這家夥……這家夥五十二歲了?!喪妻四年,三子兩女,皆已嫁娶,連孫子都五個了?!」他越念越大聲,到後來變成吼出來的。

  下頭還寫了這個小官綠豆大的功績——替兩名互爭母牛的兄弟調解、替迷路的孩子找到爹娘、替可憐正妻捉到丈夫偷腥的鐵證……

  伏鋼不想再多瞧,直接跳往第二個人選——

  「郭岳?!這個人還關在天牢裏孵跳蚤,恐怕關上十年還不出來!」

  跳過!連看都不用看,浪費時間!

  「……高宏?」卷宗裏寫著這個人官職雖小,但行為廉正,挑不出太大的毛病,在鄉裏間頗具美名,而且相當癡情,在自小指婚的表妹早夭之後仍未曾娶妻。

  呃,先略過,等等再來挑姓高的毛病。

  「咦,沒了?」卷宗已經到了末端,沒有第四個人選。「為什麼沒了?」他還沒看到他的名字出現呀!

  「有三個人讓我挑?穆宰相真是替我著想了。」李淮安也跟著伏鋼從頭看到尾,掃過卷宗裏出現的人物。

  「裏面沒有我!」伏鋼突然對著卷宗吠起來。

  「你沒聽穆宰相說嗎?替我指的夫婿不能是達官顯要,當然不會有你在列。」

  「為什麼?!」

  「這還需要問嗎?將一名失貞的公主指給高官,豈不是讓高官顏面無光?若想討好高官,還有許多位冰清玉潔的公主能指婚,輪不著我的。」李淮安拿回卷宗,將眼神落在上頭,看起來專注認真,倣佛正要挑選她的夫婿。

  「——嫁我呀,我、我曲你。」

  又「曲」她呀?怎麼老說到那個字就舌頭打結?李淮安很想笑,但顧忌伏鋼的面子及他此刻好認真的模樣,她強壓下笑意,維持容顏平靜。

  「我不能嫁你。」她篤定回答。

  「為——什——麼?!」

  「和親之前,我或許能嫁。和親之後,我不能嫁。」她看他一臉不解,笑中有嘆,「伏鋼,對現在的我來說,你變得很遙遠了。原來面對一個高高在上的人是件這麼難熬的事……侍佛的這段日子我思索了許多事,我總算明白你當初為什麼避著我。我如今的心情與你之前一樣,我配不上你。你……讓穆宰相替你指個好妹妹吧,樂安如何?她比我小一歲,長得甜美活潑,相當合適你。」

  「什麼叫配不上我?!你是個公主,沒有配不配得上這種破藉口,只有你想不想嫁給我這個原因!和親前你不嫁我,和親後你還是不嫁我,現在幹脆直接想把二十皇女推給我,是你跟我說猶願當初曾相識的……你現在卻做著完全相反的事!」

  「伏鋼,你忘了我曾嫁過人嗎?」

  「我當然記得!」不就是東鄰國那只畜生嗎?!幸好之前穆無疾捎信去問他對於李淮安的處罰有何想法時,東鄰國那只畜生只回了「人退回去就是你們的家務事,愛怎麼樣隨你們便!」沒因為被揍了一拳額外要求加重處罰,否則他不介意跑一趟東鄰國去砍人!

  「我曾經屬於另一個男人。」

  「那又怎樣?!」

  「我會害你被人指指點點,笑你娶了個被退回來的女人。」

  「誰在乎這種事?!我不在乎!」

  「這樣吧……如果你真的想娶我,那麼等你先娶了正室,再納我為妾吧,如此一來或許可行——」

  「你想都別想!」伏鋼驀然扣住她的手腕,「我伏鋼的妻子只會有你這麼一個!」吼完,他將她拉著往朝堂的方向走回去。

  「伏鋼,別這樣……你又何必屈就於我——」

  「我就只要你!我已經等得夠久了!一天又一天數日子在等的滋味我受夠了!我不要再等下去,更不要再把你交給其他男人!我若娶你,給你的一定是妻子的身分!」

  「為什麼?」

  「當妾辱沒了你!」

  「我是問,為什麼要娶我?」這問題,她和親前問了無數次,他卻沒有給她想要的答案,這一次,她還是想問。

  她想聽他親口對她說。

  原本邁步邁得很急的伏鋼頓下腳步,但仍牽著她不放,他用著好遲緩的動作扭頭看她,緊抿的唇線、緊繃的臉龐,李淮安沒敢眨眼放過,終於她等到了他松開雙唇——

  一直到最後,他都沒有用聲音說出半個字,但是他的唇形蠕動出了她最最想聽的答案……

  因為,我要你。

  因為,我愛你。

  李淮安雙眼蓄滿眼淚,低頭看著他不曾放開她的手,她用力點了下螓首,任由他再拉著她往朝堂走去。

  朝堂裏還在商談社稷要事,伏鋼與李淮安的出現打斷了眾官的注意力。

  「十八公主,你怎麼又回來了?」穆無疾先是掃向伏鋼一臉堅毅,再掃向李淮安拭淚的楚楚可憐,最後掃向兩人交握的十指。「你挑好人選了?林志?郭岳?高宏?還是……伏鋼?」

  「伏鋼?卷宗裏有伏將軍?不是說要找小官嗎?」一旁眾官馬上交頭接耳起來,細細碎碎的音量裏全是困惑。

  「以伏將軍的身分,十八公主配不上吧?都已經不是閨女了,還能當將軍夫人?這麼一比,十公主當年嫁的可是沒沒無聞的小官吏哪——」嘰嘰咕咕、嘰嘰咕咕……

  「可是,嫁給伏將軍不是什麼好事吧?」另一種看法也在此時竄出來。「你們都忘了伏將軍住的那個將軍府嗎?」

  「茅草屋……菜園……魚池……養雞場……活脫脫就是個農莊,一點也不氣派,一點也不富麗堂皇,一點也不貴氣逼人,嫁過去八成不是當將軍夫人,而是村婦吧……」

  「對對對,再說伏將軍是個武人,根本不懂憐香惜玉,別奢望他會將十八公主當成寶一樣捧在手心,哪一天要是伏將軍發起狠來,一拳劈死十八公主還綽綽有餘!」

  眾官靜默了一會兒,心裏都有了共同的想法——

  伏鋼這號人選會出現在卷宗選項裏,絕絕對對是毫不留情的嚴懲。

  穆無疾真狠。

  就連十公主兩名同父同母的皇兄弟也暗暗咬耳朵,慶幸十公主的命運比十八公主來得好多了——不用挑中伏鋼。

  眾官的嘀咕全沒逃過伏鋼及李淮安的耳朵,他與她卻不以為意,他此時全盤注意力只落在李淮安臉上,而李淮安聽著眾多耳語,臉上仍是淡淡恬恬的淺笑。

  大家都不知道,伏鋼是一個多善良多可愛多直率的人,但是她一清二楚,大家都誤會了他,她知道他有多好。世人的眼光只看到表象,只同情她接下來會面臨的日子苦不堪言,但是她知道,現在緊握住她的這只溫暖大手,會給她一輩子的依靠。

  「穆宰相,我挑好了。」李淮安輕輕開口。

  「誰?」穆無疾當然也是明知故問。

  「伏鋼,伏將軍。」

  「糟了,她真的挑伏鋼!」周遭眾官又有人抽息。「她怎麼這麼笨?挑高宏呀!雖然是小官,但至少沒有一手扭斷人脖子的本事——」

  「完了完了,她死定了,伏將軍一定會淩虐她、折磨她、傷害她——《幽魂淫傃樂無窮》都是這樣寫的呀!」

  「安靜。」穆無疾輕喝住眾官的嘈雜多言,待朝堂靜默下來,他改問另一名當事人,「伏鋼,你的意思是?」

  「伏將軍在笑耶……」又有人在放炮了,畢竟此時的氣氛讓人不由得很想和周遭左右討論情勢。

  「那哪是在笑?明明就是猙獰扯扯嘴角而已!」

  「噤聲!聽聽伏將軍會怎麼回答,說不定伏將軍不肯接收東鄰國君王寵幸過的女人——我賭伏將軍會翻臉,衝上前拿刀架在穆宰相脖子上!」然後在朝堂上演大將軍大戰宰相的戲碼!

  眾人的眼睛骨碌碌地轉,眼光一會兒挪到穆無疾臉上,一會兒又跑到伏鋼這邊,一會兒再瞧瞧李淮安。

  「我娶!」伏鋼既大聲又明確地答覆穆無疾。

  「他、他說他娶耶!十八公主這輩子完蛋了……」在眾人眼中,伏鋼是那種面惡心惡的人,一定會毆打女人的混蛋!

  「好可憐!換成是我,還情願宰相將我拖出午門斬了,一刀也痛痛快快的。」十八公主絕對是直的進去、橫的出來,連命都沒了。

  「既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也沒意見,隨你們吧。」穆無疾做出宣布,「十八公主下嫁鎮國大將軍伏鋼,擇良辰吉時讓兩人完婚!」

  「恭、恭喜……」眾官裏有人率先道出恭賀,接連著一句一句的恭喜倣佛傳染開來,即使當中夾雜了好些句「我賭不到一年,伏將軍和十八公主就會離緣」或是「我賭半年,十八公主被打殘」還是「我賭一個月,十八公主慘死」不然就是「我賭十八公主活不過洞房花燭夜」,也不影響李淮安與伏鋼的好心情。

  李淮安有話對他說。只消一個眼神,伏鋼就明白了。他低下頭,將耳朵湊到她唇邊,她的嗓音帶些調皮。

  「我賭……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伏鋼冷哼,握著她的手卻激動地收得更牢。

  她害羞的男人呵。
作者: 仟小天    時間: 2007-6-24 11:25 AM

尾聲


李淮安替自己梳理烏亮長發,銅鏡裏出現的人兒頰畔有著粉櫻色的紅潤,眉宇間比以往更嬌美,衣外露出的肌膚上有些點點深紅色的咂痕,那是她昨日洞房花燭夜被狠狠愛過好些回的證據。

  就在銅鏡映照出她身影的後頭,有個人正大受打擊,陷入震驚很久很久了。

  李淮安將長發梳攏到胸前,放下木篦,款步來到床沿坐定。

  「夫君……我可以將你的反應視為……嗯,驚喜嗎?」她一臉興味,調侃石化的伏鋼。

  伏鋼裸著糾結厚實肌理的身子,維持在本來要起身的瞬間動作,被子都還握在手裏,卻僵硬得無法動彈,說驚喜沒有,說驚嚇會更合適些。

  「我、這個、那個、為什麼、呃、怎麼會、那裏、不懂……」伏鋼難得結巴,向來就不屬於和善型的臉龐因為此刻的緊繃而變得更肅然,一絲不自在的赧紅悄悄爬上他的臉。

  嗯,她也不太懂他在說什麼。

  「我擰布巾讓你擦臉。」看能不能清醒些。

  李淮安雙手正要探進矮幾上的溫水盆裏,卻被人攔腰抱住,攫回床上。

  「你明明應該……我以為……所以才……對不起……」伏鋼還是說不全話。

  「說實話,我仍是不懂你在說什麼。還沒睡醒嗎?夫君。」她咯咯發笑,頸子被他初生的胡髭扎得又刺又癢。

  「你知道我在問什麼!」裝傻一點也不像她的本性!她那麼聰明,怎可能不知道他是被什麼嚇到?!他呃了聲,訥訥問,「為什麼一個和過親的人,還、還會是個……是個……」

  「嗯?」李淮安無辜眨眨眼,替他接下去說了,「處子?夫君是為了這個才嚇得說不出話來嗎?」看起來是的,否則他不會在正準備掀被下床時被床上染開的紅漬震得至今依然無法恢復正常。

  「你——你應該先跟我說,那、那樣一來,我昨天就、就會節制一點……」該死,為什麼男人說這番話時還會臉紅?!「至、至少……我會溫、溫柔一點……」雖然他這輩子只聽過「溫柔」這兩字,還沒機會身體力行過……

  新婚之夜的男人是禽獸,那一天夜裏是允許無節制放縱的,所以擁抱著渴望許久的她,他饑渴且熱切、急迫且躁進,他自己也從沒想過他竟是那麼強烈想擁抱她。他以為她該有經驗,他更肆無忌憚,滿滿的情欲毫不掩飾,想愛她想要她的念頭沸騰開來,他本來就已經不是溫柔的男人,昨夜的盡興只怕會弄傷了她……

  隱約看見她沒入衣襟的雪肌一片慘況,不難想像衣裳底下會有多恐怖。

  「都是昨夜的事兒了,還掛在嘴上說,也於事無補呀。」做都做了,還能時光倒回,讓他重來一回嗎?

  「抱歉……抱歉……」他攬著她,小心翼翼在她臉上輕啄,為昨夜的粗魯致歉。雖然他是個武夫,但他是那麼想呵護她,卻似乎做得很糟。

  「再說抱歉,我就真的要生氣了。」她假裝板起臉孔,卻還是被他吻得發笑。「不用擔心我,我很好。我可不愛與夫君溫存之後,夫君只知道滿口抱歉。」

  「你應該告訴我的。」伏鋼還是相當介意她剝奪他成為體貼丈夫的這個小心願。

  「這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反正你本來也不在意呀。我想你既然不在意,我就不用費唇舌多說,不是嗎?」李淮安窩在他懷裏很舒服。

  「可是我不想弄痛你。」伏鋼的口氣還是很懊惱。要是他早一點知道的話,至少……昨夜就少做幾次……

  李淮安勾手拉下他的頸子,輕啄他抿起的唇瓣,發出響亮的啾聲。

  「我昨夜很快樂。能這樣抱著你,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我的夢想能成真,是你給我的,我喜歡你這樣親親我、抱抱我,喜歡你失控的模樣,喜歡你布滿情欲的表情,喜歡你那麼眷愛我的身子……伏鋼,你把你自己毫無保留地送給了我,我感激都來不及,那種小事就別擱在心上了。」她反倒安慰起他來,好像她才是快快樂樂享用他的那一方,並且發表享用感言。

  伏鋼這次扎實地吻住了她。如果不是腦子裏殘存的理智叫他住手,不準將大掌探進她的衣襟,握住讓他愛不釋手的豐盈雪乳,他早就……他才剛剛發誓要當個體貼愛妻的好丈夫,絕對不能在愛妻甫經人事的隔天一大早就如此不知控制。

  「但是你欠我一個說明。東鄰國那只畜生……不能人道嗎?」所以才會娶了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卻無能為力將她吃下肚。

  李淮安噗哧一笑。「這話……好狠。」

  「不然我實在是想不透。」想不透她去和親,回來卻還是黃花大閨女。所以問題一定是出在那只畜生身上。

  「嗯,這麼說吧。實際上我是去東鄰國作客,並不算是和親。」她避重就輕地講。

  「作客?為什麼要去作客?」他濃眉打結。

  「可不可以不要說?如果你這麼有空閒聽我說故事,不如……再把你自己給我一次?」為了逃避話題,她主動吻他的唇,想點燃火焰,將伏鋼的理智燒成灰——順便,也忘了問這件事。

  畢竟,和親一事,是她與穆無疾勾結束鄰國君王合演的戲,為的就是逼出伏鋼的真心。東鄰國君王會同意,除了也想整整伏鋼之外,就是她開給他的條件——她知道東鄰國那時的狀況,東鄰國君王時時為了弟弟的野望而苦惱,與一般皇親一樣,爭權爭位,他雖然在最高處,卻也是最顯目的位置。雖然東鄰國內也有不少好謀士,但當其中最厲害的那一位正巧就是想奪位的「弟弟」,他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試試她這個公主是否如她自己說的高明。

  她前往東鄰國,替東鄰國君王與「弟弟」對抗,所以和親是假,辦事是真,她在東鄰國可是被奉為上賓,伺候得極好。

  那些關於她慘遭淩虐的風聲,當然也是虛構的。她會消瘦一大圈,實在是東鄰國的食物吃不慣,她總是吃得很少。

  為了避免自己餓死,她只好速戰速決,用最快的速度及方法幫東鄰國君王將「弟弟」給幽禁起來,再讓伏鋼來將她接回。

  要是伏鋼知道了這件事,他——應該會去找穆無疾的麻煩。但始作俑者是她,布棋的人也是她,最後勝棋的人還是她,實在不能過河拆橋,連累其他無辜之人,她有責任……解決伏鋼。

  「你……」她的表情,有鬼。

  「夫君……」她柔軟如花的唇瓣啄滿他剛稜的臉龐,雙手環著他的頸項,她身上香香的味道變成最催情的春藥,隨著他越來越急促的呼吸竄入鼻腔,漲滿肺葉,她笑聲似銀鈴,悅耳可愛,貼在他唇間笑時,讓他喉頭一緊。

  她舉一反三的學習力未免……未免太好了吧?!他昨夜才教過她一回的東西,她今天已經全數用在他身上。

  理智。人是理智的動物。

  「夫君……」她的手在他身上遊移。

  伏鋼原先就是裸著身的,沒了布料的阻隔,一切碰觸變得更敏銳,他每一寸肌理都能感覺到她,他屏住吐納,身體緊繃得近乎疼痛。

  理智。

  「伏鋼……」她輕輕咬住他的耳垂,貝齒或重或輕地啃著他——

  理智——那是什麼?可以吃的東西嗎?!

  拋掉理智。

  粗喘。

  撲過去。

  三者一氣呵成。

  體貼愛妻的溫柔好丈夫?

  嗯……明天再說好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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